远去的火坑

文丰

<p class="ql-block">  一说到火坑,你定会联想到一幅凄惨的画面,倘若被推下去抑或掉进去,绝对是一件很悲催的事情。但此火坑非彼火坑,前者置人于绝境,后者给人添温暖。</p><p class="ql-block"> 火坑,是黔北方言,书名叫火塘,是大西南人家世代暖身抗冬寒的地方。火坑多设置于灶房,宽三尺见方深一尺左右,踏脚的或为条石或是砖扣,简单而实用。</p><p class="ql-block"> 冬寒来临,家家户户的火坑便相继燃烧起来。白天,大人们上山干活,怕冷的细娃们就围在火坑边烤火;夜来,一家大小便团团围坐,天寒地冻,坑火熊熊,谈家事,扯闲谈,其乐融融。我家的火坑位于灶房的右侧,记忆中第一次听故事就在火坑边,哥哥坐在靠壁的长凳上滔滔不绝的大摆《西游记》,那精彩绝伦的故事实在令人痴迷,听到深夜也无睡意,每天都巴不得天早点黑下来,和唐僧一起走一走西天,和悟空一路会一会妖精。之后的冬日年间,父亲、母亲也轮流上阵讲述,什么《说唐全传》《说岳全传》《三侠五义》《蟒蛇记》巜白蛇传》《祝英调》巜牛郎织女》或巜卖香香屁的故事》等等,镇鬼的、赞忠的、说侠的、谈情的、搞笑的一股脑儿灌来,陪我度过了欢快的童年。</p><p class="ql-block"> 火坑的第一妙用是熏腊肉。年猪儿杀后,乡村人家灶门上方都挂满了待熏的腊肉,挂不完的就移往火坑这边,火坑的上方悬几股铁丝,挂肉的套竿多为铁实的木棍或斑竹,一般距离坑面5尺左右。熏腊肉是一门学问,肉以烟熏为上,材料以生柏香桠为主,锯木面为辅,先前细火浓烟,之后才逐步加大火势,每晚火坑熄火时,为防飞天大盗老鼠,还需把腊肉收进房间去紧闭高悬,第二天再一一展出来,如此五六日后,腊肉便被烟熏火燎得黄焦焦的,滴滴香油落在火坑里,发出嗤嗤的声响,逗痒你的鼻孔,亮瞎你的眼睛,勾得你清口水悬垂三尺长。</p><p class="ql-block"> 火坑的第二妙用是烧烤。冬日烤火,娃小心多,一门心思就想着吃吃吃。要么将洋芋、地萝卜抱几条埋在热灰里,烧得起黄焦焦的锅巴,冒热腾腾的香气,好吃得很;要么把豆粑、红子粑拿来,在子母灰头慢烧,在铁丝架上细烤,馋歪你的嘴,乐爽你的舌;或者趁大人们上坡的机会,将熏烤的瘦肉偷偷的撕几溜下来,搁在火石上烧,搭在火钳上烙,吃得嘴角流油,脸敷像花猫,为此,没少挨母亲训,说我一天饿馋馋的,像个“偷嘴狗!”至于刨包谷泡、刨炒豆更是司空见惯,刨得满头满脸都是灰,仅剩一对眼睛车一车的,犹如灰头打滚出来一般。</p><p class="ql-block"> 火坑的第三妙用是煨茶。煨茶的器具名“茶罐”,小而精巧,来源于数里之遥陶瓷的故乡——窑上。家乡的人们喜喝茶,一有空便将坡上野生的什么苦丁茶、老鹰茶、山茶、甜茶、菊花、金银花之类的采回来搓揉炒香了存起,火坑一发火亮堂后,便将罐中茶放在火边慢慢的煨,没人来就自己静静地喝,有客便倒出来热情作招待。罐煨茶回味悠长,远比灶上急沸滚开的锅烧茶好喝得多,也只有在冬日才有这闲情逸致,其他时间活路都忙不赢,哪有福这般消受?一般都是逮住一碗茶,一仰脖咕噜咕噜的一顿牛饮解渴。</p><p class="ql-block"> 火坑的燃料不拘一格,可落叶、草刺、木花、湿柴、疙蔸。但落叶、草刺爱飞灰,木花不经燃,湿柴烟子大,唯有疙蔸居首位,是绝配,熬火有滋味,火苗呼了呼的蹿,热量滚了滚的来,可烤烫你的鞋、烤痛你的膝、烤红你的脸,烤得你忙离火三尺远,周身直流汗,肚皮挠出火斑斑。疙蔸伴着火坑,火坑装着疙蔸,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没有疙蔸的火坑不是纯正的火坑,失却火坑的疙蔸便没有了燃烧的激情。疙蔸催情,火坑生爱,触动了多少少男少女的心事,时棒小伙们一迈上山岗便扯长喉咙悠悠地唱:</p><p class="ql-block"> “郎在山上打疙蔸,妹在火边缝绣球。</p><p class="ql-block"> 疙蔸留给乖妹烤,绣球抛郎怀里头。”</p><p class="ql-block"> 疙蔸,即残留于山间的树桩和树根,至于缘何叫疙蔸?史缺记载人无传说,我想定是那树根疙疙瘩瘩,像一蔸散开的白菜青菜那般匍匐于地,才赢得如此形象的妙称。那些年,我们队的山林好得很,几坡几岭几湾几岔郁郁葱葱蔽日遮天,羡煞陶仪河两岸人家。那些修房造屋锯的、雷打风折断砍的、日晒蚁掏死辟的松树、柏香、白杨、红枫等不能再生的林木们一倒下,便化为了大大小小的疙蔸,它们或深埋于地下,或浅藏于林间,或歪立于斜坡,或雄踞于岩上,一些天长日久的便腐烂成了泥,一些遮遮掩掩的就等着你一双亮眼去发现,去亲近,去强行背回家。冬日到来,在农闲或雪花飞舞之时,人们便背起背篼、装起开山、扛着大锄或十字镐上山去寻疙蔸,为冷冷的火坑备料。</p><p class="ql-block"> 疙蔸分拍和打。干而小的疙蔸用锄头轻轻一拍就应声而断,手到擒来,毫不费劲,称为“拍干疙蔸儿”。而又大又深的疙蔸就相对耗时费劲了,除了斩根断须外,还需站成八字脚使出吃奶劲扬起锄脑壳一顿连天的猛打,称为“打犟疙蔸”。打犟疙蔸时需深挖开来,但见树根们七拱八翘的左冲右突,有些还狡诘地延伸到石头缝里、石头底下,可把你锄头挖卷,开山砍缺,防不胜防。当你以为大功告成,挥起锄脑壳“梆梆梆梆”一阵猛打锄把都要弹断的时候,潜藏的坐地根就暗中和你缠斗,左摇右晃的生死不屈服,累得你腰酸膀痛汗如雨下。不大不小的疙蔸一般一回至两回就能背回家,而大个的就需请人帮忙了。我曾见队里的表叔,打过有史以来最大的柏香疙蔸,那庞大的底座铺散开来,像海洋里的霸主章鱼那样一大扑,吓得死人,4个精壮汉子高吼着号子伤透了脑肝才盘回了家,据说放在火坑里足足烧了半个月之久,乐得表叔逢人便夸耀,帽儿都笑落了。</p><p class="ql-block"> 疙蔸,烟熏腊肉,火暖众生。剥落的火石用火钳夹入陶瓷坛里盖上熄灭、存放,在乍冷乍寒的初春、晚秋放入火盆里抗寒御冷。而燃烧的灰烬,要么用来肥田松土,或者拌成“尿搞灰”成农家肥用来点麦子、包谷,催芽壮苗,肯长得很。</p><p class="ql-block"> 火坑与疙蔸,似一对缠缠绵绵的情侣,一个敞开肺腑热烈拥抱,一个扑入怀中尽情燃烧,说不尽的忠贞,道不完的甜蜜,一路行来长达千年之久,演奏成一曲曲爱的绝唱。上世纪70年代后,古老的火坑逐渐被“北京炉”、“回风炉”、“电磁炉”之类的现代品所取代,从此告别了疙蔸,生生分离。</p><p class="ql-block"> 而今的山乡,再也难觅火坑的影子,唯有疙蔸还孤独地坚守在高高矮矮的山头。巨变的红尘,让它们双双知趣地退出了历史舞台,离开了千百年来相处的人们。但它们燃烧的模样,却固执地镌刻在我的脑海,时而浮现在我的眼前,摇动在我的心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