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这个夜里翻相册,我几乎忘记了这些照片的存在,也忘了打鼓,忘了曾经的过年的热闹。 照片只是暂时被忘记了,并没有丢,宽大的电脑屏幕上,他们打鼓的场面仍能让我感动,照片拍得还算不错,记下了当时的一些场景,年,尽管不再那么有人情味儿,终究还是一年年过着。<br> 鞭炮和烟花是不用再考虑的了,我知道环保和污染治理都不能算是过年的敌人,但终究不敢再奢望它们。不土不洋一门心思卖小商品的、人潮过后垃圾遍地的庙会也终于寿终正寝,寒冷而寂静的,急促又秩序井然的,黑暗中蕴含着光明的春节正在一点点被我们适应。 然而我还是忘不了他们打鼓,始终记得自己欠着这一小段记忆,当年若不是种种,原本可以拍到更多。好像是那次在医院里耽误的吧,被医生强令不得外出,错过了春节打鼓的时候,我知道他们一定还在公园那里,相隔不远,我却无法去拍照,无法和大家共享。奇怪的是,后来我终于回到了这尘世,他们还在继续,我却有一点点不愿意再拍,也许有些事情错过就是错过了,竟是有些不愿意再回头。 打鼓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男人,大男人,老男人,女人很少,年轻男人也几乎没有。也不记得他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起来的,那几年过年的时候,无论身处哪里,耳朵里似乎总是咚咚锵锵地响,和那烟花爆竹响亮的声音完全是两个味道,远处尤其不觉得好,这种纯粹的,只有鼓和镲的合奏。只是那次春节假期闲逛时在不经意间竟是在他们身边多停留了一会儿,离得又稍微近了一点,听得又有点入神,看得动了心,就不由得被他们套住了心思。<br>。 原本打得最好的是不知哪条街上的两位老者,绝对都是那种六十以上的老朽(很遗憾,他们就是我未来的发展目标,我没有丝毫贬低他们的意思),然而扎下马步,撒开膀子,挥舞起来竟然是老当益壮,威风八面,精彩绝伦。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看那身手,那眉眼,那神情,便再也不敢小瞧了,大鼓,是北方粗糙的土地上的乐器之王,打鼓的人就是驾驭这鼓的王者,没有人可以蔑视大鼓,也因此不敢小瞧了这打鼓的人 接着上来的中年汉子竟也不是弱者,从他甩开大衣的一刹那我就明白自己看走了眼,那白白净净的文质彬彬的脸庞下也许一直隐藏着什么东西,我听到了他的心跳。他下手够狠。 <br>那个一直耍花活的年轻人一点点地受了感染,终于认真起来,他在这里碰上了真正的考验,他应该是不缺乏这样的本事,但他缺少的是认真。当主鼓的鼓槌交在你的手上,身边的鼓手们都能清楚地感受到并预测到你的每一个动作,嚓手们的眼睛在寒风里闪闪发亮地盯着你,接踵而来的围观的人们一声不吭地期待着,你真的准备好了吗?……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这团酝酿了很久的风雨终于被你带了出来,漩涡在不断地扩大… 漩涡中心的鼓手们开始冒汗了,脸色越发红润,接着是我们这些听着鼓声的人,手里不知不觉在跟着叫着劲……节奏越来越快,鼓手们抡开了男人的臂膀,敞开了襟怀,仿佛那牛皮大鼓便是当面的仇人,不用力便不足以泄愤,那鼓声是人生路上的一座座高峰,不努力到达就誓不罢休。系着红绸子的鼓槌在天上飞,副鼓已经捣蒜一样忙得手舞足蹈,有人在用低脆的边鼓呼应,有人开始脱手表演,脸上忽然浮现出笑容,咚咚咚……镲……镲……镲,那金黄色的铜镲像迸发的闪电在空中横飞过来,随着主鼓的又一阵声嘶力竭的叫板,副鼓们不得不咬紧了牙关,拼命抡起鼓槌,紧一阵,慢一阵,紧一阵,慢一阵,穿着厚重的黑色棉服的观众却忘了躲避,两只脚牢牢地扎在冰冻的土地上,心跟着鼓在颤抖,在飞腾,手心里竟也满是汗水……除了这些击鼓者,围观的人都很少笑,连那似乎什么也没听懂的十来岁的孩子稚嫩的脸上,我也看到了某种虔诚。 这是刮北风的时候,一年之中最冷的季节,空气也被冻得似乎凝固了,是鼓声撕裂了空气,让它再次流动起来,在这样一个点上迸发出来,它槌热了周围的空气,震动了冰封的土地,也打乱了公园的寂寞,它这样真实而亲切地让僵硬的我们想起了这是在北方,我们在过年。<br> 这是一片古老的文明之所,有史以来就已经有了它的独特印记。这里少有帝王将相,罕见丰功伟绩,历史的风烟缓缓流过,却时隐时现,即使今天的考古工作者们如何的认真,不放过任何的蛛丝马迹,博物馆里仍然是乏善可陈。我们能够看到的仍然只是些刀耕火种的旧物,持戈守边的陈迹,这是一座偏远沉默的小城。商周归孤竹,秦朝属辽西,汉代称骊城,唐朝改抚宁,取“抚我黎庶,宁我子妇”之意,千百年来,生生不息,时光流转,多少的是是非非,恩恩怨怨,无数的爱恨情仇已经湮没在历史的沉浮之中。从古至今,它似乎从没有站上历史的潮头,这始终是一片荒凉的土地。 站在罗汉洞的山顶上向南俯视这片热土,我看到的是雄伟的长城,绿油油的高粱和玉米,蓝幽幽的层层叠叠的远山,它们很美,但南方的网友并不认可。他们说只看到了荒凉。我有心争辩却知道人家说得对,毕竟我已经和远方这些极其客观的朋友们学会了客观。我见过南方那郁郁葱葱的样子,那样物产丰饶的样子,我已经彻底承认了南方和北方巨大的差距,脚下的这片土地不但荒凉,而且贫瘠,缺少降水,缺少那些珍稀的资源。更主要的,我们的思想比较僵化,我们封闭,麻木,自以为是,我们总是缺少一些重要的能够真正让我们富足强大起来的的精神和认知方面的东西。我们的子民们不可谓不聪明,不可谓不努力,但是大多数时候我们缺少追逐真相和梦想的勇气,人性的贪婪,自私,懦弱仍然在这里被充分地继承并时不时地被发扬光大,多年的解放思想,改革开放,外出学习,引进交流仍然没能从根本上改变这一切,无数曾经走出去又回来自以为有所成而沾沾自喜的我们实际上早已经被传统的势力,被周围古老陈旧的一切所同化,我和我们,就像那些鼓手们一样的平凡,一样的压抑和沉闷,一样的不甘,一样地不得不期待着真正的春天。 这块土地上还有着唢呐,二胡,有父辈那样的秦琴和笛子,孩子们越来越喜欢的钢琴和架子鼓,还有翻新而时髦的古琴古筝,像是个百花齐放的乐园,但是,唢呐过于悲凉,二胡缠绵太甚,那些外来的流行的东西似乎永远缺乏着某种根基和力量,它们就像是无数只睁大了的眼睛,在此刻沉默和压抑的人群中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种从天而降的存在,于是,就有了这大鼓,惊天动地、振聋发聩的鼓声诉说着永远诉说不清的情感…铿铿不停。 我忽然想起先生的名句,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其实,我想给先生补上一句,灭亡,很多时候还意味着新生,所以并不可畏,真正让我们感到恐惧的,也许,是在无数次的沉默中沉沦。 有人说,音乐是一种艺术。所谓艺术,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从不曾也不敢远离这卑微的时而风雨交加让人叫苦不迭的时而又风平浪静觉得赏心悦目的生活,此时此刻,这样的一群日子里面裹混着的男人,这样惊心动魄的大鼓,似乎正能代表我们的心声。 <p class="ql-block">照片来自本人,如有冒犯,请告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