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酒

黄仲飞

<p class="ql-block">老家小镇的东庙巷口,有个“小菜场”。进场右手,是爿酱油店。一扇扇木门铺板底下,排着盛贮酒醋酱油的陶缸。中间那只绳纹红陶“酒瓮头”,像极了一位拔肩而立的谦谦君子。用方方正正的纱布包作盖头,看上去又特别温柔敦厚。历经半个世纪沧桑,对这“ 瓮头君子”我丝毫未敢淡忘。</p> <p class="ql-block">在那个瓶子也算作稀罕物的年代,我常去店里帮爹爹打酒。捧一只二两五的扁酒瓶子,从母亲手里接过两只“铅角子”,转身将一分钱塞进嘴里卡入牙缝,嗞嗞呀呀地边哼边晃。哼到菜场,三遍《东方红》也接近尾声。钱拿出来,擦擦干递进柜台。掌柜的便从墙上挂得编钟似的酒端子里抓出一号来,左手掀起瓮头盖,右手探进烧酒缸,“咕咚”一声,再缓缓提起,对准瓶口漏斗,清冽冽的大曲就淌了下来。揣上酒瓶回家,沿着窄巷中间那条细长的青石板路蹦蹦跳跳,将少得可怜的这点儿曲酒颠成了泡沫。见状,母亲终于忍不住拍了我的小脑瓜子:走路要有走相!这酒也颠不得呀,喝了酒沫星子,爹爹不舒服的。</p> <p class="ql-block">年头上,去了乡下大姨娘家。爹爹喝过大姨夫酿的“杜酒”,相见恨晚。于是,每年到了冬至,大姨夫都雷打不动要吊两缸杜酒,用自己种的糙糯土法炮制。酒成了,还要藏一个冬天,直至春天开窖,就郑重其事地送一缸上来,作为父亲的“特供”。后来,大姨夫做不动酒了,孩子们也长大出息了,便常常奉名酒孝敬爹爹。可每次端杯,父亲都要感叹:哪有大哥的酒香啊!我寻思他这小小的盅子里,装满了深深的思念。</p><p class="ql-block">爹爹善饮,亦且嗜书。但凡遇上什么由头,总是要弄一点酒的。喝得不多,也无关乎菜式菜品,考究的就是那么点儿仪式感和小情调。他的酒喝得安静,不带半点火气,一如自己那股谦谦君子的品格。每次母亲下厨,哪怕炒一盘鸡蛋、煮一碟兰花豆端上桌来,她总要招呼父亲:“堃啊,先喝起来吧”。于是,爹爹就执一卷《离骚》移座餐台,开始他慢条斯理的文酒欢宴。虽无丝竹之盛,<span style="font-size: 18px;">且读且饮信可乐也。</span>清汤寡水,总被喝出醉美的人生滋味来。</p> <p class="ql-block">有一年回家,母亲悄悄告诉我:你们都远走高飞各忙各的了,他一个人在家里独酌,总把诗啊酒啊的当成知己。抱本书,坐下来,就着一把花生两块豆干,不紧不慢,一盅小酒都要喝上个把钟头呢。也是啊,晚岁的父亲写句赏画,尤喜诗书佐饮,颇具苏子美之风。还记得<span style="font-size: 18px;">早年他给自家客厅写的一副篆书对联:“汉书下酒,秦云炅河”,悬于中堂素壁之上,正大风雅,教我多年倚望。那时的我,虽然对这清健秀逸的书法抱有兴趣,盖因学浅而不能走进父亲的世界。时至今日,每每念及我才恍然,这不正是他所推崇的人生姿态么,既作世代风雅的精神蓝本,又涵敦亲家兴的殷殷之祈!</span></p> <p class="ql-block">及至中年之后,总算有了足够的生命体验。我居然越加崇尚父亲的风格,也越来越喜欢爹爹喝酒的样子:浅浅酒,慢慢饮;咪一口酒,咂两行诗,这样好酷。每逢佳节,最叫人期待的便是回家陪父亲喝上两杯。听他讲讲诗词歌赋,和他聊聊掌故笔记。每当此时,滴酒不沾的母亲也总要在我们边上守着,乐呵呵地帮我们添酒热菜。后来,我劝母亲也破例来点儿浅斟慢饮,杯酒解思量,一家人𣊬间被幸福包围得密密匝匝。</p> <p class="ql-block">寒来暑往,只恨世事无常。那年,父亲身体抱恙。酒,自然少了。即便如此,我们还是希望他能喝一点儿。父亲的酒,点点滴滴,总能给到我们安稳、情怀和温度。直到有一次,酒到嘴边他便“呛”了起来。望着清冽冽的陈酿,爹爹若有所思。他静静的告白我们:酒如春好,春色年年如旧……</p><p class="ql-block">一个凋敝的暮秋,父亲走了。</p><p class="ql-block">在他长眠的那方净土里,除了他钟爱的脂本《红楼梦》,还有一款陈年特曲。这酒,用天青色的瓷瓶盛贮。其模样,恰如一位拔肩而立的谦谦君子。遥遥天国,这一定是父亲最喜欢的格式。</p>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