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十朋《宠示帖》考述

王建秋

王十朋《宠示帖》考述

王建秋

《华阳王氏家乘》王十朋绣像

《宠示帖》（33.3×73.6cm）系王十朋唯一存世墨迹，亦为温州历史人物传世最早墨迹。纸本行草书，凡廿九行，现藏台北故宫博物院，见台北故宫博物院2014年《故宫法书新编二十三—宋人墨迹集册（五）》。现据墨迹迻录全文如下：

十朋伏蒙宠示室铭题跋并和诗，三复钦叹。诗词意俱工，但过情之誉，非所敢当耳。铭跋高深微妙，然有所未谕者。“不欺”二字，岂晚学无力量之人所敢拟议？以是名室，自知得罪。窃效古人坐右铭，聊以自警云耳。张丞相以合天人为不欺，深得《中庸》谨独、《论语》一贯之旨，其说非不广大，其为训诫也亦深且至矣。而高见以为未广，如是则吾夫子所谓“惟天为大”、“吾谁欺，欺天乎”之语亦未广邪？近世学者多流入于异端，反以为（“为”字点去）吾圣人之道为小，又以天为小，而求其所谓大于虚无荒唐清静寂灭不验无实之间。是之所谓大者，非欺而何？不谓贤者过之，而亦为是说也。大是饶舌。及“神游毗邪离城，稽首丈室”等语，虽出于戏翰弄墨，然先圣贤所不道，六经所不载，恐非先生长者为后学之训，未敢承教。金华子之学亦杂于佛老，至其《读和韩诗》，有“想见大颠师，不应谈漝么”之句，识者伟之。圣道不明久矣，诸儒不能无罪。因高论雄文之及，辄敢布其狂言。十朋惶恐，右谨具呈。左奉议郎充集英殿修撰权发遣饶州军州事王十朋札子。

《梅溪集》书影

此系王十朋为答谢一友人为其书斋室铭题诗文跋的一封信札，书法用笔熟健，跌宕奇崛，结字颇似孙过庭草书《千字文》。作于五十三岁至五十四岁间，时在饶州任上，系晚年书。本集未收，是一篇佚文。王十朋有书斋名“不欺室”，语出《梁书·简文帝纪》“弗欺暗室，岂况三光”句，亦“君子慎独，不欺暗室”之意，此乃王十朋立身行己、事业文章之本源。《梅溪王先生文集后集》（下简称《后集》）卷六有诗《书不欺室》：“室明室暗两何疑，方寸长存不可欺。勿谓天高鬼神远，要须先畏自家知。”其以“不欺”名室，“以自警”也。

《梅溪集》书影

《后集》卷九有《次韵安国题余干赵公子养正堂堂张魏公所名也并为作铭》诗及自注：

去岁西来路偶同（去岁六月，予赴番阳，魏公罢相来余干，邂逅于此饶水南僧寺），一言不肯话飘蓬（公所言皆国之大事）。铭成养正首示我（公以七月朔日至余干，某访公于赵公子舍。公以病不及见，出堂铭稿见示），室坐不欺深念公。大盗欲缠遥拱北，群言交乱卒居东。可怜未战身先死，贯日精忠化白虹。

诗题中“安国”，即张孝祥（1132—1170），字安国，号于湖居士，历阳乌江（今安徽和县乌江）人。绍兴二十四年进士，高宗以其词翰（文学与书法）俱美，擢为状元，著有《于湖集》。张魏公，即张浚（1097—1164），字德远，世称紫岩先生。汉州绵竹（今属四川）人。政和八年进士，隆兴元年为右相，封魏国公，抗金名将。赵公子，即余干宗室赵頙，建有养正堂。番阳，即鄱阳，古饶州府治之所。余干县北邻鄱阳，属饶州府。诗中所注“去岁六月”即隆兴二年（1164）六月，王十朋以集英殿修撰起知饶州，途经余干与张浚相遇。时张浚罢相归老，“行次余干，假宗室赵公頙之居而寓止焉。所居之南有书室，公名之曰养正，而为之铭” （朱熹《少师保信军节度使魏国公致仕赠太保张公行状》，下简称《行状》）。七月初一，王十朋再访张浚于赵頙寓所，恰值张浚病寝，不便相见。但王十朋看到了张浚所示为赵頙新作之《养正堂铭》一文，便萌生倩张浚亦为其不欺室作铭之想。“仲秋二十日，犹为饶州王十朋作《不欺室铭》，有曰‘泛观万物，心则惟一。如何须臾，有欺暗室。君子敬义，不忘栗栗’。至二十有二日始寝疾，二十八日疾病，……夜分而薨”（《行状》）。果不其然，八月二十日，张浚即为王十朋作成《不欺室铭》一文[1]。《宠示帖》中所提到的“室铭”即是指张浚的这篇《不欺室铭》。并从《行状》得知张浚作《不欺室铭》后八日而逝，故王十朋《祭张魏公文》（《后集》卷二十八）有“忍观绝笔之铭，愧阻临棺之奠”之叹。第二年乾道元年（1165），原张浚幕僚张孝祥赴静江任上经余干，过恩师张浚曾寓居过的养正堂，作缅怀诗《余干赵公頙贤宗室也魏公题其堂曰养正且为作铭取易颐之义刻碑堂上予过之为赋诗》：

眼里纷纷不要同，纵教三径满蒿蓬。肯来与子谈周易，此去何人识魏公。家近星辰双阙北，身居烟浪五湖东。清台有日占云气，一丈丰碑夜贯虹。

王十朋读了以后，有感而发，便写下了上文所录的那首次韵诗，述说张浚为其作书斋铭文的事由颠末。王十朋倩张浚作铭非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们本有宿缘。先王十朋“素不识张浚，闻浚天资忠义，誓不与敌俱生，天下闻浚之名，必以手加额”（《自劾札子》，《梅溪王先生文集廷试策并奏议》卷四），便深怀敬仰。故于绍兴三十年、三十二年向朝廷力举重用张浚。而隆兴元年（1163）张浚拜右相时“上注意甚厚，使公务奏人才可用者。公奏虞雍公允文、陈魏公俊卿、汪瑞明应辰、王詹事十朋、张尚书阐可备政”（《行状》），是张浚亦曾力荐王十朋。他们是有知遇之恩，早已惺惺相惜的，只是未得一见，恰值此余干相逢，自是喜出望外，便有此一篇铭文，证了因缘。

《梅溪集》书影

《后集》卷八有诗《不欺室三字参政张公书也笔力劲健如端人正士俨然人望而敬之因成古诗八韵》：

云山老人国大老，历代遗编饫探讨。余事游神翰墨间，乘兴濡毫快挥扫。严霜烈日如鲁公，抉石奔泉陋徐浩。国朝君谟书第一，大字劣于行与草。云山心画无不长，笔力纵时书更好。我来求字蓋求人，不为有官缘有道。紫岩之铭云山笔，不欺室中双至宝。玉箫峰下梅花溪，愿学云山归去早。

初以为此国大老“云山老人”亦是张浚，因其曾官拜右相，谓其“参政”（即参知政事）亦说得通。只是“紫岩之铭云山笔”这句难解。近读温州晚清民国时耆儒张震轩先生日记，谓此“参政”系忠定公张焘。其日记中民国廿四年二月十三日条下附《函复林子同庄》云：

（《梅溪后集》）诗题有“不欺室”三字为参政张公书，笔力劲健，如端人正士。因为诗云：“紫岩之铭云山笔，不欺室中双至宝。”参政初不知何人，继考《宋史·张焘传》，隆兴元年曾参知政事。以力谏和议，被秦桧所斥。孝宗朝，始再召为中丞，卒谥曰忠定。盖其节概与忠文（王十朋）同时同道，故忠文于其书以诗张之。

张焘绣像

张焘（1092－1166），字子公，饶州德兴人。政和八年进士第三，曾官吏部尚书。隆兴元年升参知政事，以老病固辞，改任资政殿学士，提举万寿观兼侍读，后致仕回乡。隆兴二年，王十朋得张浚《不欺室铭》，请当时正致仕在家的张焘题写引首，或当可信。似此人瑞词翰，王十朋定会遍请友人品题淹留。现把能找到的他人及王十朋自题“不欺室”并与此篇铭文有关的诗抄录如下：

王十朋《次韵何子应题不欺室》：公如忧国房玄龄，我如郑公思批鳞。隆兴天下同贞观，愿为贤相为良臣。我去公来不同日，各展忠怀对宣室。江湖邂逅论赤心，更约联翩书史笔。坤爻敬义诚君子，可惜作铭人已死。八十四字腾光芒，便是千年不欺史。（张魏公作铭）。

王秬《题不欺室张魏公为王龟龄书也何子应赋诗》：君不见开元名相张九龄，岁寒松柏森苍鳞。胡尘澒洞言始验，世间回首思忠臣。堂堂魏公忠贯日，志欲平戎奖王室。归来无地展经论，馀事文章挥健笔。玉节朱轓两君子，不以交情变生死。共将新句纪遗编，留与山林续诗史。[2]

喻良能《次韵王龟龄侍御不欺室》：与玄虽非童九龄，向来亦既许攀鳞。从容撰屦饱言论，我知公直社稷臣。此心炯炯贯白日，何止不欺寻丈室。霜台白简凛乘骢，史馆诛奸森直笔。紫岩先生子张子，百世一人嗟已死。室中八十四骊珠，千载流芳同信史（魏国张公作《不欺室铭》，凡八十四字）。

张孝祥《和何子应赋不欺室韵》：隆兴天子开千龄，六龙飞天动潜鳞。东嘉先生初召对，不欺之论惊廷臣。谁令浮云蔽白日，脱帻归来环堵室。巍巍乌府忆霜简，凛凛螭坳有椽笔。魏公眼力无馀子，与公周旋岂其死。请公细读不欺铭，一字之褒如鲁史。

此四诗的韵脚相同，知是唱和之作，又据诗题知均为次何麒（子应）的诗韵。假如王十朋有把《不欺室铭》铭文和“不欺室”三字颜额做成手卷的话，何麒便是第一个为此手卷题诗跋的人。从历代留下的一些书画手卷来看，这一类的题跋往往会采用诗和文或诗文兼用的方式来叙述事由始末，而诗跋也往往是次韵诗，所次的诗韵不是画芯上作者原有的题诗原韵就是第一位题诗跋的人的诗韵。《不欺室铭》诗文跋必兼顾张浚、王十朋二人迹遇，定极尽纡回之能事。上面的几首诗是为《不欺室铭》所作题跋无疑。而且可猜测《宠示帖》首句“宠示室铭题跋及和诗”中的“和诗”即是和何麒的诗，同时也得知此信札的收信人不仅为《不欺室铭》题了诗跋，还写了文跋。

两宋间，道学大盛。一部分文人学子不满足于传统的孔、孟之学。他们观照佛、道，汲取佛、道的思想和方法，结合元典儒学，把本是日用伦常“心”“性”“理”“道”等范畴拔高和升华，赋予其宇宙论、本体论的意义，从而获得形上性和整体性的论述，其集大成者如后来的朱熹。而道学以及后来的理学，一直以来也颇受执传统儒家学说的人猛烈批判，《宠示帖》可以说是当时思想争辩的一个很典型的例证。从《宠示帖》的内容来看，受札者应是一位“极辨而工佛法”之人，估计其或是当时道学的一位实践者，与张浚、王十朋他们的思想是相左的。那么这位友人究竟是谁呢？下面试作分析：

王十朋任饶州期间，与友人结成“楚东诗社”，诗筒酬唱，历时年余。并刻有《楚东酬唱集》及《楚东酬唱后集》，二集今已无存。《宋史·艺文志》八、《续文献通考》一百八十、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卷三十二等均有对此书的记载。

《梅溪集》书影

《后集》卷九有二首次韵诗：

《次韵安国读楚东酬唱集》：麾把江湖遇列仙，赓酬篇什满鄱川。窦家兄弟联珠日，庐阜峰峦夕照天（鄱阳芝山有五老亭，西望庐阜，晚晴则见，范文正公诗：试凭高阁望，五老夕阳开）。三郡美名俱赫赫（陈洪州、洪吉州、王兴化），一台遗墨尚鲜鲜（何宪）。紫微妙语题诗后，光艳真能照简篇。

《安国读酬唱集有平生我亦诗成癖却悔来迟不与编之句今欲编后集得佳作数篇为楚东诗社之光復用前韵》：六逸中无李谪仙（前集恨不得公诗为六），诗筒忽得旧临川（舍人前治临川，乃邻郡也）。枝芳又类燕山桂（何卿往矣，今集又得五人），马立欣瞻刺史天（五人二帅三守）。公似虞臣宜作牧，我惭鼠技滥烹鲜。新诗不减颜公咏，贵若山王定不编。

从诗中自注知诗社原有五人，除王十朋本人外，还有“陈洪州、洪吉州、王兴化、何宪”等。陈洪州，即陈之茂（？—1166），字阜卿，毗陵（今属江苏）人，绍兴二年进士，时为洪州太守。洪吉州，即洪迈（1123—1202），字景卢，号容斋，饶州鄱阳人，绍兴十五年进士，乾道二年知吉州。王兴化，即王秬（？—1173），字嘉叟，原籍中山曲阳（今属河北），徒居泉南（今福建泉州）。何宪，即何麒（？—1165），字之应，号金华子[3]，青城（今四川灌县）人，绍兴十一年特赐同进士出身，时为江东提刑，系大观年间宰相张商英（天觉）外孙。其靖康之变前便已入仕，早王十朋仕宦三十来年。王十朋到饶州后写的第二首诗就是给何麒的《次韵何宪子应喜雨》（《后集》卷八），自注有“某至郡而雨，何宪诗云：人间正作云霓望，天半忽惊霖雨来”。可见下车伊始他们便一见如故，遂成莫逆。与其他三人相比，王十朋写与何麒的诗亦最多。乾道元年春，何麒卒于当涂，诗社便少了一位重要人员，后张孝祥加入，“何卿往矣，今集又得五人”。而张孝祥“欲尽和楚东唱酬诗”，诗社是得中兴。诗社中人均与张浚瓜葛相连：何麒曾为张浚举荐之人，张孝祥和王秬又曾是张浚北伐时的幕僚。所以我们对《宠示帖》的这位收信人的猜测首当其冲就会考虑诗社中人。

大颠禅师绣像

《岐海琐谈》书影

王十朋《用韵怀何卿》（《后集》卷八）诗自注“何颇喜仙”，又云“金华子之学亦杂于佛老”，按说何麒应是最佳对象。陈纬先生在《石塘山居杂文·王十朋遗迹钩沉》（线装书局2014年版）一文中就认为受札者是何麒，其实不然。《宠示帖》中“金华子之学亦杂于佛老，至其《读和韩诗》，有‘想见大颠师，不应谈漝么’之句，识者伟之”这几句在札子中其是以正面例子来批驳那收信人的。何麒无诗文集存世，无从得读其《读和韩诗》全文[4]，其“想见大颠师，不应谈漝么”没有了上下文，未知原意。

“大颠师”即南派禅宗大师大颠禅师，俗名陈宝通，为禅宗六祖惠能的三传弟子。韩愈因谏迎佛骨一事被贬潮州刺史时曾与之有过往来，其《与孟尚书书》：

有传愈近少信释氏。此传之者，妄也！潮州时有一老僧，号大颠，颇聪明，识道理。远地无可与语者，故自山召至州郭，留十数日。实能外形骸，以理自胜，不为事物侵乱。与之语，虽不尽解，要自胸中无滞碍，以为难得，因与往来。及祭神至海上，遂造其庐。及来袁州，留衣服为别，乃人之常情，非崇信其法，求福田利益也。

韩愈本是反佛之人，与大颠的交往非其信佛法，而是对大颠的精通经义，广博学识，甘居山林僻地，不被事物侵扰的高僧大德的赏识和敬重。就如苏轼所说“韩退之喜大颠，如喜澄观、文畅之意，了非信佛法也”（《记欧阳论退之文》）。王十朋也不尚佛，“遇人谈释氏，辄诋骂”（周必大《平原集》卷十七）；“昔太守王公见人礼塔，呼而告之曰：‘汝有在家佛，何不供养？’盖谓人能奉亲，即是奉佛”（真德秀《西山文集》四十《泉州劝孝文》）。但他也不排斥能文的僧人，甚至认为自己便是“严阇梨”的后身（《梅溪王先生文集前集》卷十九《记人说前生事》）。严阇梨，王十朋舅公，僧人，博学工诗文，为士俗推重。在反佛喜僧这一点上，王十朋与韩愈的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漝么”一词多见于佛经，如《明觉禅师语录》：“师云‘恰漝么’，僧云‘见后如何’”、《云门匡真禅师广录》：“代云‘某甲也漝么’，又云‘可惜许七间法堂’”，读之如堕五云堆里。此词条解释亦不见于诸工具书。后于网络上始查知其系唐时广东一带的方言口语，即“与么”、“如此”、“这样”的意思。可猜测何麒的这二句“想见大颠师，不应谈漝么”大意应是：想韩愈当年见大颠禅师时定不会谈那些虚无而不验无实的荒唐话语。王十朋对其评价是“识者伟之”。可知何麒的思想和王十朋是一致的，故受札者断定不是何麒。

王十朋写给张孝祥的诗也经常有提到“佛”，如：《再用韵送安国》“少年为佛魁千佛，今日生天作二天”（《后集》卷九）、《悼张舍人安国》“出世才成佛，修文遽作郎”（《后集》卷十八）等，且张孝祥留下了与《不欺室铭》有关的一首诗《和何子应赋不欺室韵》（见上文）。张如元先生在《王十朋<宠示室铭帖>真迹考实》一文里就以张孝祥生平遭际及其“词翰俱美”，认定受札者便是张孝祥。惜张孝祥《于湖集》不见此一跋文，无从印证。然细读张孝祥《和何子应赋不欺室韵》“东嘉先生初召对，不欺之论惊廷臣……巍巍乌府忆霜简，凛凛螭坳有椽笔……请公细读不欺铭，一字之褒如鲁史”数句，知其是赞成张浚《不欺室铭》里的观点的，王十朋断无驳斥他的道理，故其应不是《宠示贴》的受札者。

洪迈文集存世有笔记《容斋随笔》、诗集《野处类稿》，均无提及《不欺室铭》。王秬无文集存世，仅存诗五首，散句四句，除上文已举《题不欺室张魏公为王龟龄书也何子应赋诗》外，尚有《题王龟龄詹事祠堂》一诗与王十朋有关。陈之茂亦无文集存世，而存诗更可怜，仅《石千里来自崑山陈阔未几倏尔言别辄成诗少舒恋恋》古诗二首，显然无关于王十朋。材料湮灭均无从考证。然据《宠示帖》行文来看，受札者似与王十朋交情不深，且不甚了解王十朋的为人为学思想。估计其在跋文中对“不欺”二字有过评论，谓张浚“以合天人为不欺”之说“未广”，且以佛老之学辩孔孟之道，言之定玄之又玄。故王十朋有“铭跋高深微妙，然有所未谕者，不欺二字，岂晚学无力量之人所敢拟议”，口气虽是自谦，实为警训。后文又有“近世学者多流入于异端”、“圣道不明久矣，诸儒不能无罪。因高论雄文之及，辄敢布其狂言”，已成严辞责斥者也。所以受札者应不会是楚东社中之人。估计诗社中人均有为《不欺室铭》题了诗或文跋，但应该都不会是《宠示帖》里提到的这位。

汪应辰绣像

非诗社中人而为《不欺室铭》题跋而现在还能找到的除上文已举的喻良能《次韵王龟龄侍御不欺室》诗外，尚有汪应辰的《题张魏公为王詹事作不欺室铭》（《文定集》十二）和真德秀的《跋张魏公不欺室铭》（《西山文集》三十四）二篇跋文。真德秀（1178—1235），字希元，号西山，本姓慎，因避孝宗讳改姓真，福建浦城人，庆元五年进士，卒，赠银青光禄大夫，谥文忠。王十朋过世后七年其始出生，故其不可能是《宠示帖》的受札者。喻良能（1120—？），字叔奇，号香山，义乌人。王十朋太学同舍，绍兴二十七年同榜进士。在王十朋任绍兴府佥判时，他任会稽县尉，王十朋知饶州时，他为饶州府丞。有《香山集》十六卷存世，其中写与王十朋的诗作就达二十来首之多，其与王十朋的交往自非泛泛，故亦断不会是《宠示帖》的受札者。汪应辰（1118—1176），字圣锡，信州玉山（今江西玉山县）人，绍兴五年进士第一，早王十朋二十二年状元，累官吏部尚书。卒，谥文定。系王十朋《墓志铭》的撰写者。其《题张魏公为王詹事作不欺室铭》跋文有云：“丞相魏国公将启手足，为龟龄侍御作《不欺室铭》，词气凛然。如曾子之战战兢兢也，学道之功岂偶然哉！龟龄以刚毅正直称天下，方且以‘不欺’名其室，又资诸人，以为善若不及焉，其过人远矣”。这样的跋文王十朋会批驳他吗？故其亦不会是《宠示帖》的受札者。

从地域来看，当时以陆九渊为代表的“心学”一派，其发源地即在江西。又据《宠示帖》上所钤最早一印“浦江旌表孝义郑氏”，知此帖目前所能知道的最早收藏者是金华人，这又不得不使人想到吕祖谦的“婺学”。或可猜测，此收札人许是陆、吕二学派中之人？明王世贞著录此札子时就说“所与书极辨者，不知何许人”，当时便已无可考，时至今日，材料湮灭更无处稽查，此遂成千古疑案矣！

注释：

1、惜张浚无文集存世，无从得读《不欺室铭》全文，凭《行状》所录仅存此二十四字。据《后集》卷八《次韵何子应题不欺室》“八十四字腾光芒，便是千年不欺史”及喻良能《次韵王龟龄侍御不欺室》自注“魏国张公作《不欺室铭》，凡八十四字”知全文有八十四字。

2、有记此诗为何麒所作。何麒与王秬均无诗集存世，此处据《诗渊》第四册3000页，定为王秬。

3、有王十朋《题何子应金华书院图》诗可证：“君不见杜陵野客老更狂，浣花溪上结草堂；又不见谪仙世人皆欲杀，匡山读书头如雪。二公同时鸣有唐，文章万丈光焰长。钧天无人帝呼去，草堂书馆今荒凉。太平宰相张居士，外甥似舅金华子。胸中万卷杜陵翁，笔下千篇谪仙李。向来衣冠拜伪楚，我乃宋臣惟有死。何曾着眼痴宰相，况肯低头骢御史。天边卿月落九疑，口诵离骚吊湘水。诛茅筑室小东山，天下苍生望公起。种梅志欲调商鼎，持斧梦刀聊尔耳。公生长安我东嘉，天遣邂逅鄱江涯。笔头一语真戏剧，却将铁面拟金华（子应《和颜范祠堂诗》云：“铁面金华谁氏子，要须相与嗣前尘。”）金华自是金闺彦，金口褒扬两朝眷。未须归去金华山，行将入侍金华殿。”（《后集》卷八）

4、《读和韩诗》也是楚东诗社反复唱酬的一个主题，《后集》卷八、卷九有《次韵嘉叟读和韩诗》和《予向年少不自量因读韩诗辄和数篇未尝敢出示人蓋二十年矣近因嘉叟见之不能自掩且赠以长篇蒙景卢继和用韵以谢》二诗，知何麒外，王秬、洪迈均作有《读和韩诗》。并且他们的《读和韩诗》最后一句押的是“么”字韵，也可知何麒的这二句是全诗最后二句。作为“文起八代之衰”的韩昌黎先生，自是他们的追随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