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父文

曼殊沙华

壬寅年九月初八，父亲决然地走了。除了一连几天或清晰或含糊地重复着——回家！回家！便没留下什么言语了。 匆匆冲进门，哥哥姐姐在忙乱的为父亲整理着衣服，母亲立在床边抹泪。父亲微闭着双眼，嘴唇微张，一如平常熟睡的样子，他的双手依旧柔软而温暖。 直到我关上冷柜门的那一刻，我仍然固执的认为父亲只是睡着了，只是睡得比较深沉而已，经过我们几个小时的“折腾”终会醒过来，因为，因为近几个月，父亲总是在白天睡觉的时间长一些。 一连几天，母亲总是把自己关在卧室里，时不时会传出哭声。劝解一番，她便又去父亲的床前不停地叨念着，除了埋怨自己只刚离开了一小会儿父亲就走了，最后也不和自己说说话，再没有多的言语。 吊唁的人接连不断，远方的电话、宽慰的讯息，迷迷茫茫中已是三天…… 护着父亲的遗像走进雨中，这是去向父亲做最后的道别了。仅仅十几分钟，父亲就永久的住进那个小匣子里了…… 直到此刻，我还是惊异于自己居然没有流泪，一滴都没有……当然，喝过酒以后肯定是流了不少的。这种情况源于祖母过世以后，凡有亲戚、朋友或者其他长辈、好友的家人离世，无论我多么难过，眼泪就是没有。一是有人说我哭的声音太难听，一是有人说我哭的太忘情收刹不住影响的他人情绪崩溃。主要还是我自己觉得伤痛始终是自己的，他人会伤感惋惜，但这世上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既然伤痛是自己的，就没有必要拉着别人一起伤感，那样未免太过于自私了。“我会好好的。”这不只是说出来的，也要做出来，这样既不会让逝者牵肠挂肚，也不会让关心你的人担忧。只不过在酒精的催化下一切禁锢便不存在，消散的理智再也拉不住压抑的情感，眼中喷着泪，心里淌着血。 记得成年后第一次在父亲面前放肆的大哭是十九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夏天很热，几天前我短暂的婚姻结束了，朋友们攒了一个酒局宽慰我。突然接到父亲的电话，说是身体不适，办公室没有药了，让我送去。跌跌撞撞进门，父亲蜷缩在简易床上，我慌忙倒水侍奉服药，然后习惯性的给父亲捏腿揉腰。父亲脸色蜡黄，眉头紧锁，我突然就哭出声来，父亲的手在我背上亲亲地拍着、摩挲着。怕父亲难过，我想停下来，可偏偏就是挺不住。就这样跪在父亲床边揉捏着、嚎着……那一天，我害怕了，或者说恐惧更合适。我没有哪一次比这一天更害怕父亲会离开我，永远的。我甚至担心就在我嚎啕大哭时候，父亲的手会突然从我背上滑落，我再也叫不醒他。这是真真切切的，当初在手术室门外的我也没有这种感觉。就是这一次住院，我都认为出院后父亲可以行动自如了，我甚至规划好了重阳节的家宴……我做好了，供奉在了灵堂！ 我不止一次憎恨自己不掺杂任何情感的理智，可是总也根除不了，直到有人说我喝大以后才真可爱，我才明白青年时代的烦忧皆源于自己酒量太好，或者说是不会回装醉，一味标榜“众人皆醉我独醒”，我是“人间清醒”！其实想来，不过是自寻烦恼、庸人自扰罢了。所谓的“孤芳自赏”“自命不凡”“众星捧月”……要么是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还恃才傲物，高不成低不就，静待估价又不安分的人；要么是突然完成了一项任务，不认为是瞎猫碰着死耗子或他人帮助，而自以为能力超群或终被重视所以自命不凡的人；亦或是源亲攀枝、强拉故交、依山傍水，乞得一职耀武扬威之徒罢了……细想来，父亲是不想把我培养成他这样的人的：身世背景一概不提，一切利益关系一概不用，以能力做事，以前后为人，不嫌贫、不爱富，凡能帮、助者，无论亲疏远近，必倾尽所有，未思回报。我想：这是父亲不想我的路还有坎坷，毕竟我是家中最小，父母呵护，哥姐疼爱，从小到大未受打骂，随心所欲无人制止。甚至族中诸多事项我也代祖父、代父参知。而我呢，始终想成为父亲这样的人，直到祖父一年前离世我才明白，我只是我，没有山水可以依靠了……我终于明白那天深夜父亲在病房给我说：“峰峰，你还没有长大呀，咋办呀，你老子陪不住你了……”这是父亲出院前最后一周除了喊我名字，我能够挺清楚的唯一一句话，也是父亲离世前唯一给我留下的一句话。是呀，我一个快五十的人了，还没有长大呀，父亲走得是多么的无奈啊…… 父亲的遗像前，姐姐训斥外甥没有上香，说二十几岁的人了，还把自己当娃娃。我狠狠地回了一句：“只要我们不死，他活到二百岁也是娃娃！”姐姐不做声了……呵呵，我难道不是在说自己吗？我想做百岁、千岁的娃娃，始终有人护着，因为我习惯了理所当然的被父母哥姐护着了…… 曾经因为梦而哭醒的场景，曾经想了好多遍遇到该如何应对的场景，曾经一直祈愿着不会出现的场景，而今成为了现实。曾经经历过的无助，在这一刻什么都不是了。 父亲是真真实实的走了，真的，而我什么都做不了也是真的。哈哈哈哈，无能最是自觉能，到头来，一无所用还多余。 我终于活成了父母不愿，哥姐不希望，自己不明白的样子了。想学父母，却南辕北辙；效仿哥姐，却苦苦艾艾；想做自己，又不知道什么是自己。甚至觉得“打苍蝇混光阴”的人都比自己有理想、有前途……我终于给自己制作了一副自己不明白、别人看不懂的面具…… 父亲终是走了，酒精让我没有了回忆。过往比烟尘消散的还要快，我终是还要没心没肺在这事上游走，见证一位又一位离开，直到我自己消散。 父亲，您终是走了，我没有地方宣泄了……只能用文字了。这是我还可以拿得出手，也是自我五年级之后您认可、又供我四年修习的成果。儿谨以您生前得以刊登的散文诗《来生不做你们的儿女》，以及您辞世后两首不和韵律的仿古诗告慰您，别无他言……《来生不做你们的儿女》2012年7月7日我在佛前祈愿，来生不做你们的儿女。这一世的种种，让我有着无法承受之重。孕育，便是你们苦难的开始。十月的苦盼，三百多天的焦虑，分娩的痛苦被新生的喜悦冲散。可知我为何啼哭临世？那是在为自己将要带给你们的苦难忏悔。不眠不休的日子，你们为这个羸弱的小生命殚精竭虑，悉心呵护着心中的希望。睁眼、辩物、学语、行走、奔跑，成长的每一刻无不有着你们的担忧。至死念念不忘安排孩子今后的路。你们磨难的一生只为了这个不过区区百年的身躯。何以为报？那以血化成的乳汁，那用心铺筑的坦途，那倾情谋划人生，那一世无怨无悔的付出。来世，如果真的有来世，我要终结这一切一切的磨难，不做你们的儿女。我愿做一棵树，在你们经过的道旁。初春，吐出点点鹅黄，让你们经历了严冬后感受到生命的萌发。夏日，我张开大大的树冠，为你们遮挡炎炎烈日，送去沁心的凉意。金秋，我结出多汁的果实，你们摘下，品尝我用前世感恩的心酿就的甜美。寒冬，请将我砍伐，填进炉膛，那熊熊的烈焰，是我一颗赤子的心。我愿做一棵草，在你们经过的路边。初春，泛着丝丝嫩绿，在风中向你们微笑。夏日，化作厚厚的草甸，让你们舒服的在上面休憩。秋日，我用金黄装点你们暮归的身影。严冬，我在雪下静静祈祷你们的安康。我愿化做一座桥，在你们将要经过的河流、山川、沟壑，让你们不再涉险；我又做一条大路，平坦宽阔，伴着你们到达想要去的每一个地方；我愿做一阵清风，卸去你们的暑意；我愿做一把小伞，为你们抵挡风雨；我愿做……愿做你们需要的一切，只要不再让你们经受磨难，我什么都愿做。来世不做你们的儿女，因为不知道如何偿还这一世对你们的亏欠，虽然你们从未要我偿还。可我怎能，忽视了这一世的情！只为了这一个情字，我在佛前祈愿，来世不做你们的儿女，不让我的降临成为你们磨难的开始。既然今生无法终结，那么来世绝不再有。来世不做你们的儿女，不再让你们经受磨难，不再让你们日夜牵挂，不再让你们的心因我添上道道伤痕，不再让操劳的皱纹不满你们的额头面颊。我要你们快乐，永永远远的快乐。来生，我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就在你们的身边，紧紧相随，不再是你们的负累，不再是你们的牵绊，我用心静静守护，带着今生无尽的爱，偿还你们博大的心！ 《初七·奠父》2022年10月10日 香蜡供奠方七日，阴阳相隔似七载。 新魂遥思妻儿处，天子殿旁望乡台。 夜夜乞告入梦来，恐儿恸殇迟不至。 秋雨冷寒冬彻骨，新置衣裳可暖否？ 《思悼·祭父》 2022年10月25日 秋祭十月一，悲恸授寒衣。 一号无人应，再号凤卷灰。 焚香祭飨厚，未见归来受。 茶酒已奠尽，哀思可达否？儿：峰於壬寅年十月初一叩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