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世奇人(五)咚咚麻雀

禅定

<p class="ql-block">咚咚麻雀本名钱会东。也许是他活该要倒楣,问题就出在这个名字上。1958年“除四害”运动中,有专家说,一只麻雀每年要吃掉4.5斤粮食,全国有几十亿只麻雀,损失粮食数百亿斤。由此,麻雀和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并列为人人喊打的“四害”之一。</p><p class="ql-block">1958年2月12日,政府发出《关于除四害讲卫生的指示》,在全国范围内掀起了剿灭麻雀的高潮。全国几乎所有的地方都采取了全民动员、大兵团作战围歼麻雀的办法。男女老少,一齐上阵,用“轰、打、毒、掏”的综合战术,给麻雀以歼灭性的打击。</p><p class="ql-block">那时,每天早上六时前,参战人员必须进入阵地,田间地头、大街小巷、屋里院外、楼顶、墙头、山尖树梢,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竹竿彩旗、一齐挥舞,吆喝四起,咚咚锵锵,强迫麻雀飞翔而无处歇脚,直至疲劳落地而亡。</p><p class="ql-block">因钱会东的小名叫东东,发音与赶麻雀时咚咚锵的咚咚一模一样,外加钱会东本人又喜欢开玩笑,故而,村里几个调皮的小伙子就送给了他一个绰号——咚咚锵。后来又干脆把咚咚锵改成了咚咚麻雀。久而久之,钱会东的本名逐渐被人遗忘,而咚咚麻雀的绰号却因其壮实如牛的体魄,而广为人知。</p> <p class="ql-block">咚咚麻雀出生于民国三年冬天,故取其谐音,大名钱会东。因体格魁伟,力大无比,其父母早年曾让他学榨油。那可是个既要体力又需耐心的重体力活,一般人根本做不了,可他却学得有声有色,乐在其中。直至老式油榨换成了机榨,才不得不歇业。</p><p class="ql-block">1958年大跃进时,各行各业“大干快上”,力争“十五年超英国”。全国各地的农村也一样,比武之风吹遍了每一个乡村。时值盛年的咚咚麻雀曾以割一担草360斤的绝对优势,勇夺全乡“割草之冠”的荣誉称号。</p><p class="ql-block">1968年,南赋公社节竹坎水电站即将蓄水发电,为了安装两台150千瓦的水轮机,公社书记洪子喜亲自到场督战。但因空间太小,受到场地限制,吊装葫芦根本无法施展其力。一连三天,水轮机一直安装不到位。为能在既定的时间里开闸发电,几经周折,最后洪子喜决定,通过高音喇叭,挑出全乡最壮实的小伙子,立马赶到节竹坎,在只能容纳一人的空间里,把水轮机扛到位。高音喇叭叫了三天,被选上的壮汉有十几位,结果只要蹲进水轮机坑,葫芦一发力,一个个稀里哗拉全都瘫在地上,根本杠不动。</p><p class="ql-block">这天,有人想到了咚咚麻雀,把他推荐给洪子喜。洪书记一问,得知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立马把头摇的像个拨郎鼓:“乱弹琴!你以为这是开玩笑?一吨多重的水轮机,他一个人扛一头,一千多斤呐!一个老头吃得消,出了事情谁负责?”</p><p class="ql-block">“工期已紧,我想还是让他来试试吧,不行咱再另想办法?”这时负责施工的技术员小程壮起胆子插了嘴。</p><p class="ql-block">洪书记想想,预定发电的日期早已公布,水轮机却迟迟不能安装到位,死马当作活马医,让这小老头来试试也行。</p><p class="ql-block">书记说话一锤定音。第二天早上,咚咚麻雀赶到节竹坎,稍事休息,洪书记一再关照他要小心,实在扛不住就躺倒,没关系的,千万别死扛。</p><p class="ql-block">随着一声令下,葫芦起吊,另一头的咚咚麻雀气定神闲,巍然不动。钢丝索已经吃紧,葫芦中的铁链发出格格刺耳的响声,咚咚麻雀依然稳如泰山。水轮机已经离地,几分钟后水轮机安然入槽到位。场内爆出雷鸣般的呼号声。</p><p class="ql-block">这天中午,洪书记让炊事员烧了两个蹄膀外加两瓶老虎烧。洪书记和技术员小程等陪他一扫而光。</p> <p class="ql-block">按常理,膀宽腰圆,五大三粗的咚咚麻雀应该找一个和他一样人高马大的媳妇。然而他却阴错阳差偏偏娶了个既娇小,又可爱的妻子阿莲。这一大一小的反差太強烈,就给村里那些精力过剩,荷尔蒙分泌旺盛的小伙子们留下了调侃的话柄。</p><p class="ql-block">一天中午,几个毛头小伙吃饱了肚子正觉得无聊,就拿坐在旁边的咚咚麻雀夫妻俩寻开心。其中的一个开了口:</p><p class="ql-block">“莲嫂,你好大的胆子”?</p><p class="ql-block">“怎了?”是不是又想编排我?</p><p class="ql-block">“没……没那意思。我们只是觉得好奇:那天夜里,东叔那么大的木柱没有把你给榨裂?”</p><p class="ql-block">“不要抽筋!吃饱了撑的,又来编排我!”</p><p class="ql-block">阿莲扬起手中正纳着的鞋底要抽这小伙子,却被坐在一旁的咚咚麻雀笑着给拦下了。</p><p class="ql-block">“他们没讨老婆,不懂!你跟他们置什么气?——就像地里的蕃薯:‘兴藤不兴芋’,——下面的东西是一样的。这些,他们这班连女人都没有碰过的毛头小伙哪会知道?”</p><p class="ql-block">咚咚麻雀佯装生气,半劝解,半戏谑的一番话,把小伙子们逗得人仰马翻,更加来了兴致。其中的一位小伙子接下话茬:</p><p class="ql-block">“那你这毛两百斤的身板,分量总是在的呀,压在莲嫂身上还不压扁?”</p><p class="ql-block">“废货!你是死人,两只手不会撑着点?”</p><p class="ql-block">咚咚麻雀声若洪钟,乜斜着眼,自己也有些得意地笑了。几个小伙子笑得前仰后合,五官都移了位。</p> <p class="ql-block">咚咚麻雀体型魁伟,他的手和脚更是大得离了谱。这里我先说他的脚。</p><p class="ql-block">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咚咚麻雀的长子在县邮电局工作,托人到杭州给他父亲买了双46码的解放鞋,结果鞋子小了一号,没穿几天,鞋子破了,让他心疼了半年多。</p><p class="ql-block">没办法,既便有钱这么大号的鞋子也买不到,更何况咚咚麻雀也没有钱,平常他多半时间只能穿草鞋或打赤脚。妻子阿莲虽心痛老公,但更心痛布。因为,那时买布要布票,而布票是按人头发放,大小都一样。由此,阿莲觉得给老公做衣服和布鞋实在是太费布料。</p><p class="ql-block">一段时间里,阿莲经常埋怨供销社发给他老公的布票太少,不合理。她说:别人家能给小孩做一套衣服的布料,而她只能给自己的老公做一双鞋,连做一条短裤叉都不够。</p><p class="ql-block">话分两头,接下来咱再说说咚咚麻雀的手。</p><p class="ql-block">1974年,咚咚麻雀被安排在村里的林业队劳动。其时,笔者和他是同事,也在林业队修地球。</p><p class="ql-block">所谓的村林业队,其实主要工作就是给村里的茶园除草施肥,以及砍制茶叶需烧的硬木柴和采制茶叶等。给茶园除草施肥,咚咚麻雀没问题;砍松树、背松树、劈茶叶柴,咚咚麻雀虽年过六旬仍一个能顶俩,人家劈不开,背不动的树几乎都留给了他;然而,到了春天采茶叶,这可真是有点难为他了。</p><p class="ql-block">那时,一般人半天时间大约可采青茶草在十市斤上下。像我这样的生手,半天时间一般也能采个六七斤或七八斤茶草,而他半天时间最多只能采三四斤,甚至两三斤。因此,每天中午或傍晚回到茶厂称自己所采的茶叶时,他总会赖到最后一个过秤。有时甚至会把茶篮递给我,让我代劳。三番五次,我知道他是自己不好意思去称,但我自己和他也是半斤八两,好不了多少?为此,有一天我避开人群,私下问他:</p><p class="ql-block">“你采茶叶为啥每天比我还少?”</p><p class="ql-block">那天,他把两只蒲扇样的大手往外一摊,满腔的无奈:</p><p class="ql-block">“运,我今年整六十了,眼睛早就老花,已看不清这茶叶的老叶和嫩芽,只能靠手摸。你再看我这双手,能采茶叶吗?我每天比谁都早到茶园,我也知道自己确实采得太少,想多采几斤茶叶,可这手不争气。我这手指和手掌,又粗又厚,我是前面采后面漏,一天到晚,我差不多有一半时间都在捡自己漏下的茶叶。”</p><p class="ql-block">我看着他那张写满了委屈纵横交错的脸,和那双粗糙而又厚实的大手,内心深处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是的,英雄暮年,尺有所短。东兄:你已经尽力了,这不是你的错!</p><p class="ql-block"> 2022.10.25.完稿于临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