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巷陌是一个村子的经络和血脉。</p><p class="ql-block"> 每个村子都有蜿蜒曲折的道路,大大小小的院落,宽宽窄窄的巷子,它们共同织成了一张巨大的网,连通了村子的角角落落,也连通了村子与外面世界的角角落落。村子外的人顺着道路,倚着院落,走进村子的巷子里来,来讲他们的故事,讨他们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小时候的记忆中最先从大路走进来的是乞丐,我们老家叫他们“要饭吃”。他们都是破衣烂衫,身后背个袋子,装着他们要来的粮食和馍馍,一只手住着一根打狗棍,一只手拿着一只碗或者罐子。老远就看到他们的身影在大路口蹒跚,一步步走近来,吓的我和姐姐赶紧躲到院子里,关上门,顶在门后任他们怎样敲门呼喊也不开。家里人则不然,会唤开我们,打开门问几句话,便有什么给一点什么,有时是一个馍馍,有时是一碗粮食,还有水,乞丐便千恩万谢的走了,走去下一家。小时候认为乞丐是坏人,没有家,到处乱窜,连狗都嫌,碰到他们会追着咬,不理解家人为什么还要给他们吃的。后来在家人的谈论中听的多了,便明白了,他们也是有家的,也是普普通通的农民,因为天灾或者其他什么,在没有收成、青黄不接或者家里困难时,不得已才出来乞讨要饭吃。除了果腹,他们会把剩余要来的东西装成袋子,从火车上运回家去,解决家里一时的困难。那时候我没有坐过火车,听到连要饭的也可以坐火车回家,心里竟生出一点点羡慕。我家的院子是高墙大院,许多要饭的便认定是个大户人家,加上爷爷奶奶乐善好施,要饭的便经常上门。其实那时候我们的生活也并不好过,只是相对比要饭的可能好一点,但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尽量接济他们罢了。要饭的多来自陇中苦甲天下之地,一路向西,到他们认为的河西沃野讨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家院子是个“回”字形,里外两层,我家住里层,外层住了五六家人,最外面的大门是两家共用的,没有门板,畅通无阻,大门到二门这个空间就成了一个空院子,只有我家的几间草房,草房也没有门,这便成了要饭的最好的避风雨场所。许多时候要饭的来不及回去或者遇到风雨天,便都躲在我家的草房里,家人去揽草时准会吓一跳。</p><p class="ql-block"> 除了要饭的,这个空院子里还来过不少讨生活的人,因为背风,这里成了他们最理想的招揽生意的场所,大人小孩都围在这里看热闹。在那个没有更多外来事物可接触的年代,这里成了与外界接触的信息场。在这里小孩子最喜欢的是爆爆米花和挑货郎担的。爆爆米花的在院子里草房门前支开摊子,在爆谷机里倒入玉米,扣好盖子,横着架在一个小炉子上,爆谷机圆鼓鼓的大肚子正好对着火苗,一手握住底部的摇柄不停的摇,一手绞着风葫芦给火炉吹风,爆谷机底部还有一块压力表,当压力和温度都够了时,将爆谷机伸到一个皮圈子里面,一脚踩下盖子上的扣,随着砰——的一声,玉米全部炸开在那个皮圈里,炸开的一瞬间变成了爆米花。每当这个时候小孩子们是最开心的,一声巨响又期待又害怕,巨响过后便一窝蜂上去抢拾蹦在外面的米花。还有爆蚕豆、黄豆、大米的,有时候也会放一点点糖在里面,爆出的米花有淡淡的甜味。货郎多是挑一副担子,或者是筐子,或者是箱子,里面放着各种小杂货。箱子上面是一个像货柜一样装着玻璃的盖子,可以看到里面所有的东西。货郎的吆喝声在院子外传来,各家院子里的女人们便坐不住了,纷纷出来围上去。什么针头线脑、胭脂油粉、床单被面等等,只要是平时用得着的小东西,货郎担里面全有,当然也少不了小孩子的各种玩具,我们就像跟屁虫、磨人精,跟在妈妈身后,非要买一个小玩意不可。也有女人们会拿出自己剪下的留了好长的头发去换物品,在货郎那里长头发可是值钱物。有的货郎则是拉着架子车或者赶得牲口车,车上拉着锅、碗、瓢、盆、壶、缸这些大家伙,这些也是家里必需之物,备受村里人欢迎。</p><p class="ql-block"> 铸锅和箍戮锅的也会在这个院子里安营扎寨。那时候各家将能收集的铝全部收集起来,就等着铸锅的来铸一口新锅。铸锅是一项技术活,大工程,需要好几个人来完成。他们在院子里支好炉子,将坩埚放在烧红的炭火里,再放入铝块,只需一会铝就化成了水,旁边两人专门负责做模型,将一口成型的锅夹在两扇沙盘中,夹出模型空隙,把铝水倒进去便铸成了一口新锅。还有烧水的壶也可以铸。铸锅的也能箍戮锅。有些人家的锅不小心破了、漏了,都可以箍戮。将破口处理干净圆整,锉出新茬,用一个类似帆布卷成的杵顶在破口处,倒一点铝水上去,再拿另一个杵两边一挤,冷却的铝水便像铆钉一样将破口牢牢的铆住了。铸锅场面大,时间长,围观的人多,需要一个避风遮挡的场地,院子成了最好的去处。</p><p class="ql-block"> 走进村子里的还有一些其他的吆喝声,收羊皮的、收破烂的、收粮食的、劁猪骟驴的,卖菜的、卖瓜的、卖鸡苗的、卖老鼠药的,磨剪子跄菜刀的……你来我往,形形色色,琳琅满目。从他们这里村里人完成了一切所需所求的交换,也完成了一些信息的交换,比如外地的风土人情、现状、物价……他们构成了村里的一道风景,在村里的道路上、巷子里留下了一串又一串的脚印。</p><p class="ql-block"> 留下脚印的还有村里人,他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往返于村子和地头之间,脚印踩着脚印,生活摞着生活。春天他们赶着牛,抬着犁,背着种子从院子里出来,走过巷道,走过阡陌,把种子播进泥土里;夏天他们拿着镰刀,拉着车,顺着大路把麦子割回家里;秋天他们把牛羊赶出了家门,任其在阡陌小路、田间地头撒欢;冬天他们从水渠引来大水将田地漫灌,深翻、细耙、平整。他们的脚印一年四季都在这巷道阡陌之上,走着他们寻常的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的脚印也曾留在这寻常巷陌中。父母播种、收割的地头上有,黎明上学的小路上有,去外婆家的那条卧满了狗的巷子里有,满村的树林里、渠坝边、残垣断壁里有,田野上每一朵花,每一株草上的露珠里都有……</p><p class="ql-block"> 巷陌很寻常,巷陌依旧在,巷陌很安静。只是现在不见了爆爆米花、挑货郎担、补锅锯碗、磨剪子跄菜刀的,也不见了看热闹的老人和小孩,更不见了要饭吃的乞丐。</p><p class="ql-block"> 2022年10月24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