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油灯前的父亲

登山者

牟惠康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的家乡还没有通电，煤油灯是主要的照明用具。这种灯因最初出产于美国美孚石油公司，老百姓俗称美孚灯。因旧中国不能自产煤油，习惯上又大多叫洋油灯。

我们家的煤油灯多种多样，有圆形、有方形，有高、有矮，亮度还有可调节和不可调节的……矮的圆形或方形的灯体如墨水瓶，是当时最常见的，大多数家庭都只有这样的煤油灯。事实上，这种简易的还不能称为美孚灯，只有高的可调节的才类似今日网上也能够查到的美孚灯。我们家有一盏高挑的美孚灯，因为高，照亮的范围广，母亲就将其用作灶头用，我们都称其为灶前灯。

煤油灯伴我度过了愉快的童年，特别是几次偶见煤油灯前的父亲，如进了照相机镜头的相片，永远储存在我的脑海中。今日的感觉正如杜甫的诗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首张“相片”是在我五、六岁的寒冬，那晚天气特别冷，父亲在帮我暖和被窝后就在煤油灯下看书。我醒来那一刻，只听见父亲轻轻地自言自语：“太好了，终于找到了。”我急切问：“找到什么了？”父亲说：“你还没有睡着啊？我找到治疗背疮的配伍药了。”我似懂非懂：“书上也有药？”父亲指着《中草药》书兴奋地对我说：药书上有很多经验与道理介绍，你姑姑的邻居得了背疮，今天托人向我要草药，现在是严冬，好多草药都枯萎了，有一种长在菜地里能过冬的草药，可以配伍治背疮。那一刻，父亲放光的眼睛比煤油灯还要亮。父亲整了整我的被角，答应第二天带我一起去采草药。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采好了几味草药，草药的名字我已经记不得了。他在捣烂草药时，咀嚼了几粒米饭再伴入，我很好奇，问：“为什么要放米饭？”父亲说：“这样更有效，从以往经验看，放米饭比不放的效果完全不一样，你爷爷说你太公过去也这么治的。”

姑姑的邻居离我们家有六七里路，我们出发时还见满地是霜。父亲将草药贴好没过多久，病人就说背疮处有凉快感，还嘟哝着：这几天晚上不好躺，白天不好靠，现在好多了，谢谢舅舅。当时的农村人多按照亲近感来招呼，父亲平静地说：不用谢，不用谢，这是不难的，你会很快好起来的。父亲给他备了两份药，后来听说到了第三天，他就痊愈了。

今天，还有人诟病中医。我认为，医学和教育、管理一样，都是实践的学问，有效才是硬道理。这几十年，我多次见证宗亲、省名中医牟重临“一方解难”的案例，也经常领略好友、骨伤世家章再棣“一针见效”的疗法。近代以来中医的衰落，主要是诊断手段没有与技术一同进步，加上中药质量的下降，而不是中医真的不行。我2019年在省委党校学习时，有幸认识秦先生，他自采中草药且自行制作，让我们对中医药的神奇感同身受。今天，国家大力振兴中医事业，父亲小时候小试医术的经历，让我坚信中医事业前程万里。

第二张“相片”，让我记忆犹新。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母亲和大姐外出帮人做衣服去了，每天晚餐后，我、二姐、三姐就在八仙桌旁围坐，忙做作业。有一天，父亲将灶前灯放在桌子中间，拿着算盘和本子来做生产队的出纳帐。我因作业简单，一下子做好了，就看着父亲记账，并不断问他怎么记。父亲专注地看着本子，仔细校对算盘上与本子上的数字，我对父亲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而撅起了嘴。父亲立即凝视着我：“一心不能二用，做帐与学习一样都要细心，不能有丝毫差错。你先练一下毛笔字，等我校对完帐目后再回答你想知道的问题。”

后来，我没有再问。直到2018年冬天，因为老房子拆迁，在整理父亲书房时，我无意中发现了父亲保留的生产队流水帐，父亲自制的表格井然有序，每一页、每一栏都很清晰，事项说明也很完整，父亲专注、慈祥的目光仿佛就在当下。

再一次注意到父亲在煤油灯前的样子，是在1975年底的一个晚上，我无意中发现父亲手拿一张《浙江日报》叹气、惊愕，还看到了他流泪的痕迹。我因害怕而不敢多问，偷偷看他手中的报纸，只见有《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一栏。我回想起中午班主任老师宣读过报纸内容，对于刚进入小学三年级的学生而言，不知道其中的政治社会与发展走向，也想不通父亲为什么会为此神伤。直到粉碎了“四人帮”、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邓小平推进改革开放，父亲也恢复了工作，父亲似乎进入了第二个青春，我才解构了当初父亲无望的眼神。 1979年暑假，我到父亲的工厂住了一个多月。因为天气干旱，水电不足，晚上9点后大多就停电了。夜深了，父亲常在煤油灯前继续工作，这盏灯很像反映上世纪三、四十年代战争片我军领导人用的美孚灯。父亲的煤油灯前放着多册化工类的书籍，他经常在灯前写着各种化学方程式，画着各种化学工程图，思考着如何才能够生产出优质的硫酸。父亲这种敬业、忘我的工作状态，直到老都这样保留着。后来，他回到了政法工作岗位，晚上在台灯前钻研法律的样子，专注的神态与我1979年夏天看到的一模一样。 灯，照亮黑暗，如日之光辉。灯随着时代、技术的进步而不断改进，但其基本功能还是一样的。

有人说，灯是光明的使者。的确，灯在照亮的同时，带来光明的功能却是多样的。

无论什么时代，人们都赋予灯不同的意义，那怕是离我们已经远去的煤油灯。

在父亲远行九周年前夕，特写几句对灯的认知，以表深切的怀念。

灯

照明 图腾

苦求索 奔前程

心无旁骛 行贵正恒

秉烛能夜行 智炬立平生

如日胜月耀星 发光放热展能

外聚精气向远方 内悟空灵越丰登

谨此纪念父亲、母亲及各位先人。

（2022年10月25日。图片来自网络，感谢各位图片制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