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山草木深，谁见佛前月？

落霞不飞

　　有天深夜，接到邻居老张打来的电话，说是去大龙山金山寺赏月。我一看时间：二十三点一刻，心里颇有些踌躇。老张似乎看出了我的疑虑，就说：“慧智师傅要走了，我们去看看么？”我当时惊奇了一会儿，原来赏月是假，看人是真。但也没多说什么，很快随了老张的小车，一路轻疾，来到了大龙山下。

　　深冬的夜晚，清辉皎洁，寒气逼人。

　　寂寥的天空中，一轮清亮的明月，悬挂在这冬夜的上空，孤寂而执着。如水一般的月色，轻轻洒在黑黝黝的山岗间，田野里，屋顶上，温暖着悄无声息的大地；而在我们四周，确乎有一层薄薄的寒霜无边无垠的弥漫着，覆盖着，笼罩着。

　　老张一路上很少说话，我们偶尔的寒暄，也只是略微的问候，彼此都不曾触碰有关慧智师傅的话题。但不知怎的，我总感觉老张心里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小陈也在那里，我们只管去就是了。”老张说。

他说的小陈，也是我们圈子里一位朋友，与慧智师傅关系极好，听说她经常去师傅那儿吃斋饭，留宿；慧智师傅要是来了县城，也是第一个去小陈家，顺便还会带点寺庙里那些善男信女留下的祭品过来。

　　我听老张这么一说，唯唯连声，感觉一切都好像安排好了似的。

　　老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平日里街坊邻居娶亲嫁女等红白喜事，总能看到老张忙里忙外的身影，修桥补路，周济乡邻，也是乐善好施。单位的同事只要说起老张，都会异口同声地说他是大善人。近几年，老张热衷于佛事，在周边的很多寺院里，隐约都能发现老张憨厚的脸颊上露出的温和的笑容。

　　蜿蜒的山路拾级而上，四周突兀而巨大的岩石，静静的沉默着，矗立着；再远一点是无边无垠的山峰，重岩叠嶂，隐天蔽日；山上数不清的树木，在冬日的夜色里郁郁青青，傲然直立；再往上走，一棵千年古枫便呈现在眼前，夜色中，光秃秃的树干直刺天空，它一直固执的，孤单的，倔强的矗立在大龙山上，历经千年风霜，依然岿然不动。我想，如果大龙山真的有灵气，这棵古枫一定是这山的精灵。

　　夜色在深冬的大龙山上无边的蔓延。

　　长久的沉默终于使得我们不免尴尬起来，老张干咳了两声，说道：“慧智师傅这回真的要走了。”说完，还轻轻的“唉”了一声，似乎有很多的无奈，怅惘和不舍。

　　我虽然不了解慧智师傅要走的实情，但老张的这一声叹息，足以使我疑惑他欲言又止的窘态。

　　“人有离合，月有圆缺。”我说，“此事古难全。慧智师傅要走，自然有他要走的理由，不必难过。很多事情，看淡了，就什么都可以放下了。”说完，便不再言语，静静地等候老张的诉说，似乎等待一个惊异的故事，在你人生的转角处，豁然开朗。

　　“慧智师傅，与当地百姓矛盾众多，我多次出面都无法化解；找当地政府也是束手无策，县宗教管理办事处更是爱莫能助﹍﹍”

　　老张轻轻的诉说，勾起我多年前的回忆。

　　记得第一次上山，就是冲着大龙山的这个尼姑而去的。那年春天，大龙山上那片桃花开得如火如荼，我一人驱车，随了满世界的春色，乘兴而去。很惊诧于大龙山上有一片桃园，更惊诧于山巅之上的一座古刹，最惊诧于古刹里一个光头尼姑。

　　初次遇见，光光的脑门，清瘦的脸庞，黝黑而蜡黄，全然没有一个青春女郎的蓬勃朝气；纤长的手指青筋凸起，一条缀满佛珠的项链挂在胸前，虔诚的合掌，敦厚的嘴唇，轻若尘埃的细语；沉静祥和的目光，不含一丝丝杂质，满眼的仁慈，像是普度众生的佛光，普照在寺院的每一个角落。

　　看见我来，慧智师傅轻声问道：“阿弥陀佛，请问施主有何尘世之事？”轻声细语中，让我感觉这山野中间，突然多了一些厚重的禅意；室内飘来的悠扬的《大悲咒》的音乐，使我这个不问佛事，不谙因果的凡夫俗子，陡然间心里有了些许通透，似乎我的血液里也浸染了圣洁的佛光。

　　“听说大龙山上来了一个师傅，特意来看看，就是你么？”我漫不经心地说，师傅倒是羞赧起来了，不经意间的绯红，瞬间爬上了她的脸颊。

　　随后，这位师傅便很客气的让座，沏茶，寒暄。她静静的禅坐，不时的合掌。出于好奇，我总是不合时宜地问她一些问题。她的话语不多，却句句都离不开佛教的内容，离不开参禅的主题。她说她是广东人氏，问她姓名，却避而不答。她说她少年时代就读于广东佛学院，自幼受教佛学，受领佛家文化，普度众生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

“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而要五蕴皆空，就要勘破人间虚妄，摆脱尘世烦恼。”她又说：“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就能达到无漏圆满，超脱人间苦海。”

我被她的一番佛语说得顶礼膜拜，感觉这师傅内外兼修，莫非真的是上天派来大龙山金山寺庇佑一方水土的仙子？

　　“外不着相，内不动心。给人以善，究竟涅槃。”师傅最后说道。

我坐于她身旁，距离那么近，却又那么远；语言那么亲切，却又那么生疏；神态那么安详，却又那么神秘。

　　她是佛前的一弯月么？！

　　当我问起她今后的打算的时候，没想到这个弱弱的佛家弟子的回答让我对她刮目相待：

“将来想把这个金山寺建成全县香火最旺的寺院，人气最爆的旅游区。”

　　她说完，眼里竟然有了一种希望，一丝憧憬。

　　随后的岁月里，我总可以在铜鼓的各种媒体中看到慧智师傅的身影：有时候在敬老院赠送食品，有时候在贫困学生家捐赠钱物，有时候在残疾人家中送米送油，有时候在西湖广场举行义卖活动。她的名字与名气，就像一缕春风，一场春雨，一束春花，在县城的街头巷尾里飞扬。

　　“当地老百姓说慧智师傅把所有的捐款、捐物一人私吞了，因此，他们要求与悟达师傅利润分成，遭到悟达师傅的极力反对，双方僵持不下，矛盾由此而生﹍﹍”

老张絮絮叨叨的诉说着，不知不觉中，我们已经到了大龙山的金山寺了。

　　一座孤寂而幽静的寺院便赫然映入眼帘。

　　这是一座千年古寺。据史料记载，佛教盛行的南朝时候，金山寺就已经建成。唐代禅师法海和尚路过此地的时候，见此地山色奇秀，风景宜人，不觉心旷神怡，流连忘返，后来竟在此修行四年，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在金山寺的后院，至今还保存着法海和尚修行的禅房。

　　此时正值午夜，幽蓝的天空中，皓月千里，如影随形。大山之中，很难想像一个妙龄女子，抛去尘世的俗念，安心于青灯古寺中打坐念佛。慧智师傅心中那一缕沉寂的超脱，是该怎样的无私无畏呢？！

　　金山寺的院子里，一堆篝火远远的燃烧着，忽明忽暗；我们敲了门，随后慧智师傅和小陈便很快的出来迎接我们了。

　　沏茶，让座，寒暄。

　　火苗忽高忽低的飘忽着；山风在我们头顶呼啦啦的吹过，寒冷纠缠在我们手上脚上；一只夜鸟扑棱棱的从我们头顶飞过，嘴里发出古怪的叫声。我们喝着茶，吃着师傅端出来的野果子，默默地把心事放在杯中，山野里，月亮上。

　　“这回真的要走么？”老张试探着问道。

　　“留在这里也没什么多大意义。再说，出家人四海为家，也习惯了。”慧智师傅静静地回道。她的脸色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黝黑。

　　“跟他们没有商量的余地么？兴许会有一个折中的办法呀。”老张继续挽留着，语气很恳切，眼里似乎有无限的不舍，“再说，就算给他们一半分成，我们还是划得来的。毕竟这里的香火很旺的，你的事业也在这里呢，不是吗？！﹍﹍”

　　我或许知道了老张心里隐藏的诸多心事。

　　“不必费心了，出家人讲缘分；缘分已尽，一切都是枉然。”老张还想继续说下去，慧智师傅不由分说地打断道，“原来设想在这里建成全县香火最旺的寺院，看来只有遗憾了。”

　　她说完，静静的靠在一把竹椅上，眼睛微闭着，一只手不停的揉捏着挂在胸前的佛珠，另一只手合在脸前，似乎在祈祷一样。

　　“师傅，你只管修行，不问尘世，不就可以了嘛？！”我轻轻地插话，说完便自顾拨弄着火苗。

　　老张斜了我一眼，师傅眼睛依然微闭，不曾打开。

　　没人理会我。

　　“可是那些村民上山来捣乱呢，可厉害啦，还动手打人了。”坐在一旁的小陈最后忿忿地说道。

　　“这些老表，可真拿他们没办法！”老张最后悻悻地说。

　　火堆里的干柴发出哔哔噜噜的爆裂声，火光映照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我又看见慧智师傅那清瘦黝黑蜡黄的脸庞，在隐隐约约的篝火中愈加瘦弱，愈加不堪。老张似乎有些绝望，颓然地耷拉着头，任一股浓烟在他身上窜来窜去。小陈嘴里嚼着茶水，手不停的揉搓着，在这大山深处的子夜时分，孤单而无助。

我一抬头，看见那轮明月，蓝幽幽的，悬挂在我们头上，还露出莫名的微笑。有谁还能比月亮的修行更纯粹，更浪漫呢？！

　　凌晨两点一刻，我和老张下山了。

　　自此，很久不曾去大龙山了；去年正月闲来无事，去了一趟，却是大门紧闭，连锁都已经锈迹斑斑；据说，现在大龙山的路都杂草丛生，那片桃林，早就一棵树不剩，全都死光了。

　　我想，大龙山上那轮明月，总应该还依旧清幽美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