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2px;"> 我的父亲</span></p><p class="ql-block"> 我出生在农村,只知道父亲会种地,会赶车,会干农家活计。我 不知道父亲还是个手艺人,他会晒纸,当年就是因为会这个手艺,才进了造纸社,家也迁到城里。为了这七口之家,不知道父亲流了多少汗水。</p><p class="ql-block"> 我经常去造纸社,有机会看到父亲工作。晒纸夏天是风墙,所说的风墙不是墙,是一排排的平平的木板墙,有两来高,一趟挨一趟,把湿湿的纸刷在墙扳上,待风干后取下来。冬天用火墙,也是两米来高,两面刷纸,晒纸的要会烧炉子,火烧不旺墙就不热,严重影响工作效率,父亲会烧炉子。造纸社实行效益工资,允许加班加点,父亲不知加了多少班。</p><p class="ql-block"> 我见识了父亲的晒纸手艺。造纸社造的是成纹纸,就是老百姓糊窗户的纸,主要原料是线蔴,纸张又厚又结实。纸抄好了之后,都压成大一板大豆腐一样,湿湿的一大块,比大豆腐可重多了。父亲把湿纸用车子推到墙边,然后从一角往上搓几下,便可以一张一张的轻松的揭下来,我很吃惊,那几乎黏到一块的一个大坨子,怎么就能揭开呢?揭开湿纸就是功夫,方法力道都要有分寸。湿纸揭开后,用双手轻松的提起来,右手同时要拿一个四十多公分的长鬃大板刷子,将湿纸上边两角先着墙,迅速用刷子上下左右的几刷子,就把湿纸平展展地贴在了墙上,这绝不是三天两头的功夫。晒纸要有速度,周而复始的重复劳作,单调且枯燥。晒到墙上的纸,干了之后,嘎嘎作响,很清脆,有的已经翘起两角。这时父亲一张接一张的把晒干的纸从墙上揭下来,声音咔咔的,很有节奏感,同时也有成就感。晒干的纸要按数量规定,分成整齐的一疋一疋。父亲不是在案子上,也没有案子,把二十张左右的纸用两手抓住,以手为案上下抖动,把纸弄齐,这又是力道的掌握。晒纸手艺看似简单,娴熟与速度直接影响劳动效果,成品多,工钱才多。父亲用这手艺沒曰没夜地干,养活了七口之家。</p><p class="ql-block"> 父亲没有文化,常常自恨没念过书。一个农民家庭,有几个人能读起书?能活过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了。我身上有两哥哥一个姐姐都没活过十岁,把我硬推到老大的位置。奶奶怕我不好养活,先取了个最硬的小名“石头”,后又让管叔叔叫爸,管父亲叫大爷。不知是骗谁,反正我是活下来了。我身下的二个弟弟一个妹妹,都随我改口。父亲养了这四个孩子,没听到叫一声爸爸。拼命干活供四个孩子念书。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辽宁老家亲戚来信了,我伏在灯下的饭桌上写回信,父亲口述要回复的内容。按照父亲的意思,写明了家庭情况,又加了点从章回小说看到的词,什么时光荏苒云云,其实当时我也不清楚时光怎么荏苒。父亲很高兴,我听到他当母亲的面得意地夸我。记得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们,我弟弟在读初中时想不念书,被父亲狠狠地胖揍了一顿。亲戚看到我家困难,好心劝父亲,认识几个庄稼字儿得了,让老大老二下来干点啥。父亲不加可否,一直不说让我们下来干活。我知道家里生活情况,读初中时每个暑假都去工地当小工。初中毕业后,我本来报了中专,以图旱些减轻家庭负担。好心的老师暗通父亲,以大学相诱,私改了志愿,上了高中。时隔一年,弟弟被打后励志,也考上了高中。哥俩同上高中,邻里很羡慕,“看人家那哥俩!”六八年哥俩同时回家,还得靠父亲养活。父亲沒有半个字悔意。邻居开始庆幸,多亏当初孩子沒考上,现在己挣钱五年,还是正式工人。</p><p class="ql-block"> 父亲也退休了,我们也成了正式工人,可以分担父亲的责任了。父亲一直很兴奋,沒觉得多念书有什么不好。父亲孙辈孩子有七个,常在身边的就四个。不认字的父亲,天天认真地看孙子孙女写作业,鼓励好好念书。父亲一直对读书有信心,有希望,乐意看孩子们念书。凡是没有文化的人都这么向往读书?父亲是特殊的一例吧?</p><p class="ql-block"> 父亲天天做饭,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做好了饭菜摆上了桌子,母亲就往炕桌前一挪,吃完了往后一挪,还是父亲收拾。在父亲的精心护理下,母亲多年哮喘的老毛病竟然好了!每天中午和晚上,还有几个孙子一同吃饭。父亲掉着法做,孙子们都说好吃。我也认为好吃,特别是父亲做的白菜汆羊肉,太好吃了!汤鲜,莱香,肉更香。我每天下班来接孩子,有汆白莱汆羊肉就蹭一顿。父亲对孙辈孩子极其溺爱,很少教训,从来不打。有一天中午我来父亲家,四个孩子围着一大碗酱炖小鱼,又说又笑的吃,一会父亲从厨房进来一看,一条鱼都没有了,只剩一碗酱汤,父亲含笑说,“这帮小东西,一条鱼也没剩,我还沒喝酒呢!”看的听的我心暖暖的。</p><p class="ql-block"> 过年或是父母过生日,是父亲最乐呵的时候。我们哥几个分工做菜,这几个孩子又说又笑,屋里外头来回跑,父亲一直笑眯眯的看着,一会儿又起身去大门口望着,人多事多,不可能按时到齐,看得出来高兴的父亲心里也很急切,他希望看到儿孙齐聚一堂的欢乐场面。这场面希望天天有,不可能天天有。亲友们都羡慕父亲是晚年有福,父亲也十分知足,从来不后悔以往的辛苦,也不抱怨现在,不争不比。知道十指不齐,对自己的孩子不表示任何意见,不计较小事。他说孝是尽心,不在多少,不在话说的轻重。</p><p class="ql-block"> 父亲好酒,不在乎什么菜。我出差一带回来烤鸭,他说好吃,带回来了咸菜,他也说好吃。他吃不多少,只享受孩子的心就可下酒。有一次父亲病了,天天喝酒突然不喝了,我反而不适应了,买回来了箱啤酒让他喝。没喝几瓶,病好了,又喝起了白酒。</p><p class="ql-block"> 父亲七十九岁那年又病了,什么酒都不能喝了。医生偷偷告诉我,老爷子不行了,你准备后事吧。我懵了,不知道后事怎么准备。看着父亲拉着母亲的手说,我有感觉,这次真的要走了!那种不舍,看得我热泪盈眶,心都快碎了。后事老人自己就准备好了,母亲从柜子里拎出一个大包子,对我说,这包是你大爷的,里面还有一包,是我的。我知道这是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的装老衣服。看着这个大包子,我心里很不好受,沒有勇气打开,又放回柜子里面,希望它永远呆在柜子里面。</p><p class="ql-block"> 知道父亲这次过不了这个坎了,我刻意的多陪陪他,有过几次长谈,发现文化只代表了人的一个侧面,对事物的认知不完全由文化决定。父亲说,“辈大不等于理大。”我外甥小龙就用姥姥姥爷的这句话,噎的他爸爸只有傻笑的份。父亲还说“人不能和命争。”意思是不能怨天尤人,对现状不满,要通过踏踏实实的努力去改变。父亲就是用一生的努力去改变,他恐怕也没有明确目标,但他对现状很满足。父亲还说,“人不能笑人有,气人无,三窮三富活到老”。父亲努力去做,一生都在试图有,但始终无,一直是窮,压根就没富过。但父亲一直努力,没有什么改变,也沒有怨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父亲对生死态度,让我始料不及。我半吞半嚥的说,大爷,大夫说你这病不好治。父亲说,不用大夫说,我心里明白。父亲非常平淡,好象在说别人。</p><p class="ql-block"> 后事,应该是人死之后的事。父亲的轻松使我也沒了恐惧。我说,大爷,你要是不行那天,咱们就不等任何人了。父亲说,没谁可等了。我得寸进尺的说,咱们家房子不宽绰,只能停在院子里了。父亲说,死了的人,放那里都一样。我又放肆地说,我不信烧纸那一套,你过世后,我就不给你烧纸了。父亲说,活着不孝,死后烧纸有什么用?我又说,就埋在老屯吧?父亲说,最好了!人死入土为安。我也没办过后事,竟然和不久人世的父亲签了这个協定,是不是有点大不孝?我观察父亲没有半点为难之色,好象是父子俩在和计别人的事一样。我与父亲的心是相通的。</p><p class="ql-block"> 父亲的病情看不出有多危重,天天吃饭,吃的不多,但能吃点,几天前我还接他一次便,只见干硬,并无异常。说话声音不大,但能说。这天早上,我们哥仨都坐在父亲炕前说了半天话,八点钟刚过,俩弟弟都有事情去上班了,我特意多等了一会儿。父亲闲着眼睛用手指了指褥子角,我掀起来一看是一些钱。我说,大爷,我看着了。我心想,父亲还是有点偏心眼。半天功夫,谁也没说话,我突然见父亲的嘴大喘气,在努力说什么。我近前细听,只是气声,我立刻猜到,“永彬,快穿衣服!”我马上明白,掏出衣服就给父亲穿衣服,先穿裤子,后穿上衣,衣服肥大很好穿,上衣是绳子扣,系了两个,等三个没系完,见父亲就不喘气了。穿完衣服后,我制止妹妹不要哭,马上把大爷抬到地上去。我抱头,妹妹抱脚,一墙之隔,放到了走廊里,我不忍心往外边放。怎么那么沉?我把父亲放到地上之后,快累瘫了,坐那里喘了半天,好象也要断气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我沒把父亲的骨灰直接埋了,因为母亲还健在,于是寄存了父亲的骨灰。一年以后,母亲也病故。我们把双亲的骨灰葬到了老屯。这是一片父母深爱的土地。我一直后悔,怎么能和亲爹作那么荒唐的约定呢?他竟然都答应了!</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潘永彬(左明)2022.10.于昌平记。</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冯崇岳画</span></p> <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span style="font-size:20px;">冯崇岳画</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