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魂系沈园 独鸣谁与共

含茗漱心

曾闻，但凡到了“极致”，皆美。

比如，冰天雪地时的树挂，比如，上百年方可见到的红圆月，比如，“飘飘何所以，天地一沙鸥”的清凉心境……

又闻，从“极致”的巅峰跌落，不是虎啸般暴走，就是临渊而泣、黯然神伤……

生活美好的极致，便是“喜乐平安”吧。

人类情感的对立面，到了极致，不也很美么？喜则舞之蹈之，是美也。悲耶？“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所引发的共情——“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惋惜，延续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的痛彻心扉，比如不寿的唐琬，必伤的陆游。

“必伤”、“不寿”的空间交集，纠缠在了禹迹寺南边的沈园，那个柳丝飘飘的沈园，那个墙壁上题写过《钗头凤》的沈园，那个魂走魂留的沈园。

陆游和唐琬，在家国飘摇、战乱频仍的南宋，无法享受到生活美好的极致，却用生命相互成就了相思之情的极致。无论行走在边关、在山野、在街市，还是踯躅于深宅大院，他们都小心翼翼捧着同一段情，那一段情，是“必伤”的陆游和“不寿”的唐琬将对方刻在自己心上的一世情，是属于陆、唐二人共同拥有的相思极致，这极致，美的令人心碎。

19岁的陆游，16岁的唐琬，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喜结连理，佳偶天成。

新婚的陆游夫妇，在禹迹寺旁的沈园，许下了“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之约。

婚后，夫妻二人吟诗作对，舞文弄墨，琴瑟和鸣，陆游唐婉夫妻间伉俪情深的极致，让陆游与“仕途”二字背道而驰。

靖康之难，令大宋蒙羞含垢，南宋国势飘摇多舛。“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收复中原是每个有家传的读书人尽忠报国的志向，陆游有心投笔从戎，得到唐琬支持，却触了陆母的逆鳞。

早慧的陆游，原被陆母寄以厚望。陆游唐婉夫妻分享对方的诗情才艺，被陆母斥以“沉湎闺房之乐”，陆母尤其对有“才女”之称的儿媳心生怨怼，更是怨唐琬支持陆游北伐抗金的主张，会阻了陆游博取功名进仕之路。婚后两年无所出，成了唐琬的第三条罪。

祖父曾是朝廷副宰相的陆母唐氏，一心想要已有诗文大名的儿子谋官，好替她重新光耀门楣，不由分说给唐琬定下以上三罪，命陆游休妻备考，又急忙忙另择了不通文墨但温良恭顺的王家女儿进门以延子嗣。

陆母举棒暴打鸳鸯，虽难舍爱妻，但孝道大于天，陆游不得已拂却本意从了母命，送走了唐琬。

休妻另娶后的陆游，立下了“上马杀狂胡，下马草军书”的抱负，立誓上战场，为家国尽忠。但要实现人生抱负，只有进仕入官，只得先参加考试博取功名。

文采斐然的陆游，笔试第一，却因满篇抗金收复中原的言论，两次第一的成绩都被嫉贤妒能、降金求和的秦桧废黜，陆游满腔忧愤无处诉说。

26岁的陆游，带着满腔忧愤回到家乡，信步来到沈园，偶遇唐琬与再嫁的夫婿赵士程同游。数年过去，相顾无语，唯有泪千行……

目送那对夫妻离去的背影，陆游悲愤交加，诸多情思在文才的搅拌下，一曲《钗头凤》喷薄在园中那面墙壁上：

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莫！莫！莫！

一阙题罢，涕泪泗流……

谁也未曾料到，在沈园与唐琬的这一次见面，竟成永诀。

本已抚平心境，打算与温润宽厚的赵士程共度余生的唐琬，见到陆游后，再次心绪难平，愁怨难解，大病一场，艰难度日。苦捱了5年，忽一日，病中的唐琬独自默默来到沈园，颤巍巍驻足在那面墙壁前，流连在《钗头凤》的字里行间，忆起往昔，泫然饮泣，幽幽和了另一首《钗头凤》，留下自己的一缕香魂入了沈园的土，将生命终止在了28岁。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

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瞒！瞒！瞒！

有人说，这首词怎么可能是唐琬所写呢？如此把道不得的隐晦心事昭告天下，就不怕为难了身边的赵士程，为难了放不下的陆游么？

也有人说，人之将死，其言其音若哀若苦，情有可原矣。

还有人说，含悲忍泪的唐琬，仅只来得及写下“世情薄，人情恶”六个字便与世长辞了，其余的文字，皆为清朝文人不忍看唐琬情思难抒，替她完成了与前夫陆游的诗词唱和……

有人不屑：陆游只有两分情意，却能写出看起来十足十的真情实意。

有人恨恨：陆游的一封休书，要了唐琬的半条命；一阙词，又要了唐琬的另半条命。

被予夺予取的生命，何其悲哉！唐琬如此，陆游何不如此？

34岁起，陆游在宦海浮沉数十年，起起伏伏，虽也有过短暂纵马边关金戈铁马的潇洒，有过深山打虎的肆意，但大多的时候，时贬时迁，辗转于外放各地的任官途中，“杀胡虏、复中原”壮志未酬，终是意难平，更有，对沈园的牵挂……

陆游在63岁时，“偶复采菊缝枕囊，凄然有感”，思念唐琬，哀怨悼亡：

（一）

采得黄花作枕囊，曲屏深幌闷幽香。

唤回四十三年梦，灯暗无人说断肠。

（二）

少时曾题菊枕诗，囊编残稿锁蛛丝。

人间万事消磨尽，只有清香似旧时。

43年前，夫妻二人采菊题诗，如今却是形单影只……愁绪缠绕着思念，郁郁难解。

暮年的陆游意识到黄泉路近，频频回到沈园，是……寻？

寻那缕固执守在沈园的孤魂？

68岁的陆游，重游沈园，望着半面破壁，望着残破不堪的《钗头凤》，触景生情，随口吟出：

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刻小阕于石，读之怅然。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

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

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

年来妄念消除尽，回首禅龛一炷香。

坏壁再题诗，忆起往事，前尘漠漠，回望来路，万念俱灰，只剩心头，那一瓣心香……

75岁的陆游又到了沈园，唐琬早已香消玉殒四十七年，彼时沈园已数次易主，物是人非，抚今追昔，老泪纵横：

沈 园 （一）

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亦复旧池台。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沈 园 （二）

梦断香消四十年，沈园柳老不吹绵。

此身行作稽山土，犹吊遗踪一泫然。

桥下绿波曾照见过思念的人，她，还来照影吗？

81岁时，闲居乡间的陆游，常有梦境，那是沈园的梦，在梦中，沈园的梅花仍在，桥下的春水复流，壁上的墨痕犹存，睁开眼却是音容已缈，玉骨成土：

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园里更伤情。

香穿客袖梅花在，绿蘸寺桥春水生。

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

玉骨久沉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唐琬逝去五十余年，那人，那情，那景，长在了陆游梦里，日日夜夜魂牵梦萦。

幸得有梦，梦里能相见……

苏轼悼念亡妻，那首震撼心灵的《江城子·记梦》，不忍猝读：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

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两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将自己最痛、最割舍不了、最隐秘的心事，化作最质朴的语言，道出的是最真挚最深厚的夫妻之情。

情至深处……只剩孤独。

82岁时，放不下眷恋解不开相思的陆游，在诗作《城南》里，流露出深深的无奈和绝望：

城南亭榭锁闲坊，孤鸿归来只自伤。

尘渍苔侵数行墨，尔来为谁指颓墙？

一段真情，此身不渝；

一个爱人，至死难忘。

84岁，白发苍苍的放翁陆游，按往常习惯来沈园凭吊，写下了这一生中最后一首沈园诗《春游》：

沈家园里花如锦，半是当年识放翁。

也信美人终作土，不堪幽梦太匆匆。

大限将至，放不下的，还是那个人，忘不了的，还是那段情。

那段情，唐琬苦捱5年“终作土”，陆游硬生生扛了50多年，也将做“稷山土”去了……

85岁这一年，陆游留下了生前最后一首诗，嘱咐儿孙：

死后原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陆游去了，带着他与唐琬共同的北伐抗金收复家国之梦，魂归沈园……

《陆游传》对陆游继妻王氏有不少着墨，这位无才无貌却温良恭顺的女子感恩陆游对她的不离不弃，一生跟随陆游颠沛流离，为陆游诞下六儿一女，且在宦游途中，当53岁的陆游对一位貌似唐琬的小女子暗生情愫时，王氏主动操持婚娶，替陆游把她娶进了门，在户口簿上，为陆游填上了“一妻一妾”的注解。毋庸置疑，王氏将“贤妻”也做到了极致，却是王氏一个人的极致，不是陆、王二人共有的极致。

可见，“极致皆美”这一命题是有前提的。

有了如此贤妻，陆游仍哀叹自己是“灯暗无人说断肠”的孤鸿。这孤鸿终是将一颗心系在了沈园，看伤心桥下清波微澜，希冀照影惊鸿再来；看沈园柳丝绿了又黄，希冀自己能寻到锦书可托的地方。

徐志摩曾幽幽的说：灵魂伴侣，得之，我幸；不得，我命。

　　若隐若现、由远而近，仿佛听到了灵魂深处的叹息，无奈的痛惜那种双方心里有、实不得的极致深情：

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

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

晚唐的李商隐，早已为陆游和唐琬这类情痴，量身定做了直击人心并流传千古的诗作。

读罢《钗头凤》，哪一次不扼腕低啸：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本文配乐是京剧老生关栋天和毛阿敏对唱的《钗头凤》，几乎是所有歌曲、戏剧形式《钗头凤》的最好版本，推荐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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