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h3> <h3>我们这一代新疆人,不敢谈故乡。</h3><br><h3>每个人的故乡都不相同,而兵团人,第二代兵团人怎么谈故乡?</h3><br><h3>小时候,上学填籍贯我们就不懂啥是个籍贯?后来有年龄大点的人告诉我们:就是你父母的故乡。</h3><br><h3>啥是个故乡?</h3><br><h3>就是你父母的老家。</h3><br><h3>我父母的老家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h3><br><h3>那就填你爷爷奶奶的老家。</h3><br><h3>哦,知道了,原来故乡是爷爷奶奶的老家。于是就填了山东河南四川甘肃等等不同的老家,就是我们的故乡。但是我们这帮子人从没生活在爷爷奶奶的故乡。</h3><br><h3>在我的记忆中,故乡永远是褴褛的衣着,那些缀满补丁的却规则的旧军装,那些没有后跟或者露着脚指头的翻毛皮鞋,那种结着厚厚的垢痂泛着油光的黄军布帽,那种看起来粗糙而有力的大手,到冬天来临时皴裂开来露着脓水或血迹的疮口。 </h3><br><h3>故乡不只是家里那座并不能一年四季冒着炊烟的锅台,而且是公家那大锅灶和“刀把子馍”的方木蒸笼,是那十几口装满了包芯菜菜根疙瘩菜樱叶的菜缸,是那个用浆糊糊着的里面空洞的大面柜,是那个松弛的并不平稳的只放着盐坛子的长条桌,是那个被挂在屋顶的有时候装着馍馍或者洋芋的笼筐。</h3><br><h3></h3> <h3>故乡就是放在棉场被父亲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犁铧,就是挂在墙上的那道牛梭子短缰绳,就是那盘立在墙角的参差不齐的土块模子,就是一把铁锨或锄头,就是母亲春夏常用的粗重的防露水的护膝,就是那把锋利的大弯子镰刀,就是那把已经不完整的瓜铲子,还有不知道什么时候添置的架子车。</h3><br><h3>故乡就是从来有病不吃药的父亲,从来没有穿过一件新衣服和很少吃过饱饭的母亲,就是进过几年学校的姐姐,是经常偷着去背土坯挣零用钱的哥哥,是婚后才第一次见到的嫂嫂,是其他很近连队,很少互相走动生怕给别人添一点麻烦的亲戚。</h3><br><h3></h3> <h3>故乡就是那座由旧军营房改造而成的学校,就是那一间间用报纸糊着窗棂,门前长着胡杨,有时候上课都能听见鸟鸣的教室,就是那些衣服永远干净头发永远整齐的上海知青老师,是冬天生着炭火的炉子,是下课迟一步就抢不上的乒乓球桌台,是放学了才敢摸一摸的棋盘,是永远鲜艳在胸前的红领巾, 是放学了永远整齐的队伍。</h3><br><h3>故乡就是清明时节已经柔柔的泛着嫩黄的柳条, 是鸣响在每一个孩子嘴边的柳笛脆响,是转动在每一个孩子手上的风转子,是旧巢新泥的燕子,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是长满了河滩和地埂的野红柳,是蓬勃在路边的芨芨草,是泛着紫色的苜蓿花,是粉红如妆的荞麦花,是层林尽染的胡杨叶。</h3><br><h3>故乡就是半夜犹在梦里潮湿了心境的春雨,是顶着白雪的起脊房,是清澈浅亮的天山裂溪水,是掬叶可饮的泉眼沼泽,是没有尘土的月亮,是单纯而丰富的秋声,是安详而静谧的北疆夜雪。</h3><br><h3>故乡就是那一道道飘着白云的肯斯瓦特山梁,是一条条幽深曲折的独山子大峡谷沟壑,是长满青草的鹿角湾山坡,是零散而游动的美利努羊群,是鸣叫在屋檐的喜鹊,是盘旋在待甫僧佛肩的老鹰,是出没无常在柳沟的狼群,是走家串户在小拐的狐狸,是成群结队粮场的麻雀。</h3><br><h3>故乡就是那间亮着灯光的子女校里的男女老幼识字的房子,就是大人们聚在一起开会的办公室,是那面宽大而维系着万家忧乐的大礼堂,是每天中午记公分时连长鲜红的印章,是晚上分口粮时会计神秘的算盘,是由几个老人看管的菜园子,是那办公室门口台子上的裂缝很多的松木旗杆,是转动了没有几年就废弃了的柴油发电机,是后来散布在家家户户门前的压井。是那小孩子偷偷爬上摸玩一把的东方红拖拉机。</h3><br><h3>故乡就是读过很多书会写祭文又办白事的老冯叔,是随口能诌几句打油诗的王九喜,是长着长长的胡须经常被开会批斗的贾大爷,是当着干部家里有纸烟盒的董老九,是能写大字会画花鸟而又一去不返的岳老师,还有抽过大烟挎过盒子枪曾在四川抗战的肖老头,以及不知道姓名把自己奉献给异乡,只留坟冢在祖上的无名叟。</h3><br><h3>还有就是那大年三十扫净的院落,家家户户贴起的春联,挂在屋角安详温暖的大红灯笼,那被鞭炮声裹着的汽灯,那期待着春节的戏台,隆重而又古老的花棍,是那韵味不尽的腰鼓,是熟悉而又古老缠绵的社火。</h3><br><h3>还有点着红枣的玉米发糕,卷着葱花的油饼,和着雪里蕻的熟腌菜,泛着亮光被辣椒油激活的芥疙瘩,煨在炕角半夜被揭起盖子的甜米糟,放在火炉边上泛着醉人酒香的小白杨,悬挂在墙角的透着亮色的风干鸡,是随手就卷的莫合烟,是永泡无色的大砖茶。</h3><br><h3>我不知道的故乡没变。</h3><br><h3>我知道的故乡却在变。</h3><br><h3>山在变,水在变,连队在变,人也在变。</h3><br><h3></h3> <h3>那些熟悉的小路不见了,那些四季流淌的溪水不见了,那些到处清亮的山泉不见了,那些连队周围树上的小鸟不见了,那些半夜惊魂的狼群不见了,有许许多多的老军垦人不见了,许许多多的同龄人都老了,许许多多的年轻人都不认识了。</h3><br><h3>院门前的那块母亲经常坐着的石头不见了,院子里高大茂盛的苹果和芍药花无人欣赏了,高大的梨树葡萄无人修剪了,那面宽大的土木长凳再也没有亲戚来坐了,那眼比我年龄还大的自流井早已不自流无人汲水了,而燕子也似乎不再忍受这种荒芜,把巢穴安置在了别的屋檐下了。</h3><br><h3>漂泊是一种过程,也是一种状态。而我,是一种常态,又是一种长态。我不知道我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还能不能有故乡,还能不能把自己的晚年交付给那个连队、那个院落,我生长生活工作一辈子的地方。但是无论如何,当岁月无情的让青丝变成白发之际,心里面都装满了我认为的整个故乡。他承载了太多的苦难与艰辛,承载了太多的呐喊与抗争,承载了太多的无奈与绝望,承载了太多的渺小与委屈,承载了太多的哭泣与悲伤,承载了太多的汗水与血泪。</h3><br><h3></h3> <h3>我知道,就是院子早已荒芜成了满院的杂草,但是我的思念从来不曾减少,新疆的故乡,兵团的故乡,我籍贯中从未填写过的,成了我生命中最亲切、最完整、最清晰、最丰富的意象。不论是离开或者归去,青山不老,思念常想。</h3><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