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坝

润物无声

　　

村子卧在低洼处，被大沟眷顾。大沟冲进村，多少把任性收敛一些，向东一折，稍做停顿，扭头朝北扬长而去。这一折，村子被切成两半。苦了村子。

一道土坝，连起大沟两边人家。

土坝是村子的标志性建筑。村里人，邻村人，轰轰烈烈齐上阵，壮阔的修坝场面凝成一座浮雕。有几次，暴雨过后，混浊的洪水顺着大沟扑下来，粗暴地撞击噬咬，土坝受不住。村东的人瞅村西，村西的人瞅村东，中间隔了一道豁开的大口子，水打着漩涡疯狂下涌。豁口两边，叹息声声。感慨过后，倔强的村里人不服输，土坝重又连起来。

窄窄的坝顶上，大人孩子任意东西。脚下清水亮人眼，向沟内望，大沟屈曲折折，杨柳生烟。马车从缓坡下来，吱吱扭扭驶上坝顶，车轱辘紧压着边沿滚动，行人慌着神，老远就往斜坡躲。

一汪清水积在坝内，蓝天俯身照影，云朵临水梳妆，成群的鹅鸭悠然来去。野鸭子也从空中投下来，缩着头在水面游，坝顶一声喊，慌恐中起身，翅膀击水声响亮，大朵水花盛开。

傍晚时候，牛羊回村，蜂拥着漫下土坝探身喝水。牛把嘴巴伸到水里，半天不抬头，喝足了水，扬起下巴，水顺着下巴淌成一条线。“哞—”对着大沟一声长鸣，低沉的吟唱震动整条大沟。暖暖的夕阳映亮土坝，那是一幅平和安宁的画面。

母亲也到水边来，她把衣盆斜在腰间，下到水边洗衣裳。草木灰滤过的水，母亲说好用。母亲把洗完的衣裳抖两下，挂在树杈上，铺在水边草地上。大沟又深又长，母亲不时地抬头寻我。

沟底深处，清泉汩汩，溪水向外流，渐流渐宽。水上蜻蜓来去，草间活跃着跳跳蛙，隐着一团团飞萤。水在草间流动，流水淙淙。水清草茂的午后，我听到水和整个夏天说话，和每一棵开花的水草，每一只跳跳蛙，每一只小飞萤，还有水草间的我。世上少有的清音，只有我能听得到。

我看见，深水沟岔，铁水管探出头，沿着斜坡爬上沟顶。我知道，电闸一合，水能流进庄稼地。有几个人挂在沟波上，沟底下有人站在水里，人不显眼，像黑点，说话声却响亮。平沟坡，架水管，太阳当头，力气和着汗水，演奏村子的梦响曲。

土坝外，淙淙的溪水贴着沟崖一侧向外流，水边的菜地，营造出神奇的童话世界，那是我三爷爷的功劳。我三爷爷是有名的园丁，平菜地，打菜畦，引水浇地，施肥除草，青菜顺着心思长，韭菜茄子角瓜，一茬接一茬。也种萝卜和白菜，“头伏萝卜二伏菜”。三爷爷在，菜地啥都能长出来。

小孩子手脚毛草，平时不能进来，分菜时例外。一声哨响，提着篮子滑下土坝，卯足劲向菜地冲，声声呵斥里，紧慢收不住脚步，菜畦背上一摇一晃扭秧歌。菜不多，小秤称匀，每家分得少许，鲜嫩的青菜装进篮子，比着赛爬上土坝，各奔东西。

坝外的菜地分到各户，没有三爷爷，菜地变了样。有的人家只种几棵玉米。我们家土豆一季白菜一季。秋收近了尾声，霜降前后，天冷了出白菜。沿着沟底小道，七拐八拐，白菜运回家。白菜变着花样吃进嘴，全是娘的功劳。

深秋，雀儿落上墙头，专注地看母亲收拾白菜。小棵的甩出去，身子松散的放一边，饱满结实的另放在一起。啥样的晒干白菜，啥样的留新鲜菜，啥样的腌酸菜，母亲心里有数。白菜从手里过，母亲挨颗掂量，砍掉菜根，拂去老叶，白嫩的菜身，碧绿的菜叶儿，生动着昏黄的深秋。秋风割，秋水浸，秋菜凉，母亲的手指，回弯处裂开口子，鲜红的血色隐隐可见。秋风里的雀儿望着母亲，身子一俯一仰。

长长的土坝连着村子的往昔时光。如今，村子安然，土坝无恙。坝顶的土路硬化了，青色路面，两端直连向碧绿的树木，那是村里人家。

只是，流水不知去了哪儿。

　　水走了，有水的地方，大片钻天杨笔直地竖起来，水幻化出别样的色彩抚慰着村子。春风染绿了沟底，树上的嫩芽让枯黄的乡村焕发生机。夏天，树木举起葱郁与沟壑平齐，绿树中间雀鸣如雨。秋天，金黄的落叶铺满地，踩上去，心都是柔软的。

沟对岸的老叔搬走了，老叔的儿子我的弟弟在大连。这边，父亲也离开了村子，我也在村外。沟两岸，留下的空房子默默相望。春天叔回来，住住扔下的房子，土地承包出去，院里院外转几遭，坝东坝西徘徊几天。再出门时，专门看看我父亲。离开村子的亲兄弟，见面眼瞅眼望，我从没见过老哥俩那么真诚灿烂的笑容。除了亲情，一定有什么东西和村子连在一起。是不是，他们心中也有念念不忘的土坝？

漂泊的灵魂，心里都有一个圣地。那个原乡，从前好不好，都已筑成最美的巢，让村外人冷暖相依。

有个遥远的村子，村子被一条大沟截开，大沟里有一道土坝。土坝，竖起游子心中的丰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