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让女人走开

段保成

1950年，美国把战火烧到鸭绿江边。抱着保家卫国的决心，踏着不怕流血牺牲的步伐，数百万中华儿女组成志愿军毅然赴朝作战。在这股铁血洪流的队伍中，有一位年轻的战士，他叫王文和，东北人，是我儿时的邻居，也是我打小就崇敬的人。王叔入朝参战回国后，转业分配到山西二四七厂工作，我家与王叔同住二四七厂小北门宿舍。因他扛过枪打过仗，在我们这帮举着木头手枪，喊着打打杀杀的小屁孩儿眼中，王叔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们聚堆玩闹，常常把比我们小的孩子当成“敌人”蹂躏，但王叔家的孩子，我们从不欺负。王叔生性乐观豪爽，与同楼邻居关系甚好。人们常问王叔抗美援朝的事，王叔也乐意把所见所闻讲给人们听。我们小孩最喜欢听王叔讲他打仗的事情，他把我们带入了那个战火硝烟的年代，风餐露宿，㐲冰卧雪。冲锋号吹响时，我们听得血脉偾张；战友们牺牲时，我们听得热泪盈眶。也许就是从王叔讲述的战斗故事中，在我心里埋下了革命英雄主义的种子。

朝鲜战争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志愿军与美国这个世界头号军事强国、最发达的经济强国较量，几乎没有哪个国家会相信中国取胜，但志愿军向世人展现了不怕苦、不怕死的强大的精神力量，打出了军威和国威。在一场场生死搏斗中，志愿军战士有倒在敌人枪口下的，也有倒在自己同志枪口下的。

王叔讲过一个的故事：

连队有名东北籍的战士，外号二驴子，打仗特勇猛。在一次战斗中受伤，被安排在朝鲜百姓家养伤。照料二驴子的是位朝鲜姑娘，每天给他换药洗衣喂饭，像亲人一般悉心呵护。随着二驴子的伤势逐渐好转，藏在姑娘心里爱的火种已开始燎原，她主动向他袒露了爱意。尽管二驴子知晓部队下达过严禁与朝鲜姑娘发生恋情的军规，他也明白一旦越过禁令，严厉的军法军纪不会对他网开一面。面对一个贤惠漂亮、能歌善舞的姑娘的投怀送抱，这位在敌人面前英勇顽强的钢铁战士，在姑娘燃烧的烈焰中融化了。

本是一段普通的异国恋情的儿女情长，但在抗美援朝的硝烟中，注定失去了风花雪月般的浪漫。

连队又回到这个村庄驻扎，二驴子伤愈归队。他主动向连里交代了和朝鲜姑娘的恋情，也做好了接受处分的思想准备。连长立刻下令把二驴子绑了关禁闭，指导员连忙派人向上级汇报，等候处理指示。等来等去，终于等来了一纸公文：枪毙

寒风凛冽，雪花漫卷。全连战士列队村外，雪地里跪着五花大绑的二驴子。连长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指导员宣布了上级对二驴子违反军规的处理决定。军法无情人有情，肃穆的队伍中有人喊报告，站出来二驴子同村一起入伍的班长大黑。他要为这位兄弟送行。大黑从怀里掏出用毛巾捂着的土豆，掰一块塞在二驴子嘴里说：热乎着呢。又掏出烟袋锅，让他再尝口家乡的关东烟儿。二驴子哽咽着说：哥呀，回去千万别告诉俺娘实情，就说俺是战场上光荣的。洁白的雪覆盖了光秃秃的土地，残存的枯草在寒风中瑟瑟抖动。就在执行枪决的当口，那个朝鲜姑娘和村里的人都赶来了，一个个跪倒在雪地里，哭喊着为二驴子求情。讲政策、讲军纪都不好使，村里人不听你掰扯，七吃咔嚓索就把二驴子掳走了。拦也拦不住，枪又不敢开，只能干瞪眼。连长骂：这帮老娘们虎了叭叽的，还真有尿性！他笑着对指导员说：人抢走了，咋整。指导员也笑了：打个报告吧！

漆黑的夜晚，寂静的村落，雪地里传来咔哧咔哧的脚步声。大黑和指导员一前一后走到朝鲜姑娘家的草房前。大黑叫一声：二驴子，开门！二驴子把门打开，见是指导员，以为是来抓他，立刻跪倒在地等着人绑。朝鲜姑娘扑在二驴子身上，冲着指导员叽哩咕噜喊叫。指导员伸手扯起二驴子说：我不是抓你的，连队要开拔，我代表组织通知你，你可以留下，把军装上交了，在这里生活吧。二驴子疑惑地问：那俺就不属于志愿军了？指导员点点头。又问：不是志愿军，俺咋回国？回答：你可以入朝鲜国籍。二驴子急了，说俺娘还等俺回去呢，俺不留，俺要跟你走！大黑说：傻狍子，回去不嫌砢碜。二黑哭着说：不让俺当中国人更砢碜。大黑骂：这疙瘩哪不好了，人家姑娘伺候着你，你还能得瑟，回去作死啊！二驴子一边穿军装一边嘟囔：生是志愿军的人，死是志愿军的鬼。那朝鲜姑娘听不懂中国话，但看出她心爱的人要走，急得抱住不让他走。指导员说：你跟姑娘都睡一起啦，现在拍屁股走人，让人家咋活？两人的事，两人商量。留下，活路一条，好好过日子。不留，也要说服姑娘同意，处理好了再回连队执行军纪。

指导员和大黑走了，姑娘以为没事了，急忙端来热水，拧了毛巾给二驴子擦脸，又脱了他鞋袜为他洗脚。烛光下，她蹲着身子仰脸看他，笑脸温柔，坐在炕沿的二驴子心里暖暖的。歇息了，姑娘沉沉睡着，二驴子抽着烟袋想心事。长到二十岁，除了自己娘，这是对他好的第二个女人。如果没有不能与朝鲜姑娘恋爱通婚的禁令，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沉醉一场邂逅，该是多么的罗曼蒂克。可惜，志愿军不是美国大兵，可以随处播撒情种。他深爱自己身边的这个女人，但他不能接受改了国籍在这里苟活。他忘不了家乡的山山水水，忘不了家人亲切的面孔，更忘不了共产党给他家分田分地的情景。自己不争气，犯了部队的纪律，就应该勇敢地接受处理，脱了军装逃避，那和当逃兵是一个熊色，即使被枪毙，他也是堂堂的志愿军战士，人死了，也要魂归故里。他没勇气向他心爱的女人说心里话，他受不了她哭，更怕她不放自己走，只能悄悄地溜。他没钱给她，随身的物品只有一个军用水壶和一个印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布包，都留下了，给她做个念想。趁着女人熟睡，他悄悄离开这个给他温暖的家，去追赶部队。

王叔讲的故事戛然而止，二驴子的命运成了悬念。王叔不讲，让人们自己去想。这一想，就是半个世纪。小时候想这个故事，老担心二驴子的命运，想编个圆满的结尾：二驴子终于找到部队，部队没枪毙他，让他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他最后成了战斗英雄。或者他在茫茫雪山中没有找到部队，又折返回到朝鲜姑娘身边。年轻时回味这个故事，让人感到了战争的残酷，炮火下摧毁的不仅是家园、生命，还有爱情。直到老了，我才真正明白王叔当年讲这个故事的真正意涵。在无数平凡的中国军人身上，蕴含着人民军队战无不胜的“精神密码”，纪律严明就是克敌制胜的强大武器。铁律铸军魂，利刃护国威。只有从严治军，整饬军纪，才能让人民军队成为守护祖国和人民的钢铁长城。

在抗美援朝作战胜利70周年时，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向参加入朝作战健在的志愿军老战士颁发荣誉纪念奖章。这是王文和叔叔获得的这份殊荣。10月25日，是抗美援朝纪念日。谨以此文，向曾经入朝作战的王文和叔叔表达敬意，向中国人民志愿军表达敬意，每一位为祖国而战的人，人民都不会遗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