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1955年我和奶奶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奶奶姓汪,名字耿汪氏,耿是她丈夫的姓。奶奶不是我的亲奶奶,她是妈妈的同乡,论辈分,妈妈应该叫她婶,可我们全家都叫她耿奶奶或者只叫奶奶。奶奶个子不高,黑黑瘦瘦的,缠过足。</p><p class="ql-block"> 1953年7月,朝鲜板门店谈判停战协议签订后,中国人民志愿军中的一部分人要留下来帮助朝鲜人民在废墟上重建家园。1955年夏天,两岁的我和五岁的哥哥从后勤二分部在抚顺和十五军在安东(丹东)的志愿军留守处集合到一起,赴朝鲜与爸爸妈妈团聚。因为种种原因我俩的保姆不能随行,年近半百的奶奶告别了丈夫和三个孩子,从苏北老家到了鸭绿江畔,和我们一起入朝。多年后妈妈回忆起奶奶在安东上火车时的情景,当时火车站出入境的都是部队,放眼望去一片军绿。为了不让挽着发髻、穿着大襟布衫、迈着三寸金莲的奶奶显得突兀,出发前妈妈为奶奶换上了军装,绾着的发髻也塞进了军帽里。奶奶一下子精神了许多,不习惯这身装束的奶奶,带着几分尴尬、几分羞涩、几分兴奋的神情登上列车,很快融入了志愿军的行列,雄赳赳气昂昂的跨过了鸭绿江。战后朝鲜的生存环境十分恶劣,特务频繁活动,美军投下的未爆炸的炸弹随时都可能被踩响…。我常常想,奶奶这样一位农村妇女,此前从未走出过村子,在这个年龄随部队开赴战事尚未平息的朝鲜,是有着怎样一颗善良的心、深明大义的情怀和过人的勇气啊!</p><p class="ql-block"> 我们全家终于在志愿军后勤部的所在地朝鲜楠亭里团聚了。爸爸妈妈忙着各自的工作,奶奶才是这个家里的主心骨。奶奶不识字,但她明事理,她的身上有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理念。周末礼堂放映电影,别人认为奶奶是首长的妈妈,请她在首长席就坐,奶奶不肯,后来奶奶就故意等灯黑了再入场,她说我坐在那里不合适。生活上奶奶极为节俭,家里的旧衣服、碎布头她都收着,用来糊鞋底。有一次国内慰问团来演出,是梅兰芳的《霸王别姬》。经历过残酷的战争,远离祖国多年的人们听到消息,军营沸腾了。尽管票价五元,妈妈还是决定全家出动看戏去。奶奶说我不去,我在家带孩子,妈妈说孩子抱上一起去。到了礼堂门口才知道孩子也要买全票,奶奶又打退堂鼓了,在爸爸妈妈的坚持下,戏是看了,可是为了这件事奶奶唠叨了好多年,想起来就要说一遍,孩子不会看戏,太糟蹋钱了。奶奶一唠叨,妈妈就怪我不争气,不给梅大师面子,开场就睡觉,散了场才醒,如果我能手舞足蹈的看得高兴,奶奶心里会好受些。</p> <p class="ql-block">这两张通行证是在整理妈妈遗物时发现的,应该是回国接我们去朝鲜的,现保存在盐城的新四军纪念馆里。</p> <p class="ql-block"> 朝鲜的冬天漫长而严寒,可以用奇寒、北风呼啸雪片如刀来形容,当时部队的非战斗减员大多是冻伤。我妈妈的双手冻伤厉害,犯起病来红肿溃烂,痛痒难耐。听说茄子根煮水可以治,奶奶就到处寻找,跪在结了冰的土地上用小铲子挖茄子根为妈妈煮水泡手。我小的时候娇气,吃饭要奶奶喂,走路要奶奶抱。哥哥小的时候淘气,有一次趁着大人们与朝鲜老乡喝酒联欢,他独自把吉普车发动,开出去几十米,煞是惊心动魄。在异国他乡的艰苦环境里,我们在年迈的奶奶的陪伴下一天天长大。那些年她遇到过什么样的困难,她是否想念家乡、思念亲人和自己的孩子们?为了我们家的团聚,她背井离乡舍弃了自己平静的生活,而这一切年幼的我都不懂,只知道寸步不离奶奶,奶奶就是家。</p><p class="ql-block"> 1957年,我们全家终于回到了祖国。不久,奶奶因为丈夫生病回苏北老家了。1969年,奶奶在她丈夫去世后又回到了我们已经定居在北京的家,而此时,我和哥哥都已经当兵去了外地。正值文革时期,造反派来家里闹事,奶奶不懂什么叫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她有自己的是非观。看到这些人面目狰狞来者不善,奶奶冲进厨房提着菜刀就出来了,她拍着桌子朝他们喊,你们是坏人,我家小姑娘是好人!奶奶一直叫我妈小姑娘,她嫁到耿家时我妈妈才六个月,从那时候开始,小姑娘的称谓奶奶就这样叫了一辈子。奶奶说,小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才这么高,就去打日本鬼子了。奶奶抬起胳膊比划着,还去朝鲜打美国鬼子,我还去过朝鲜呢。奶奶平时话少,她浓重的苏北口音别人很难听懂,可说这话时,奶奶腰杆挺得笔直,充满着英雄气概,一字一句咬的非常清楚,造反派还真听懂了。他们迷惑地看着奶奶,问我妈,这老太太真的这么厉害?真的去过朝鲜?妈妈说,当然去过。奶奶的厉害何止这些啊,1946年家乡的土匪搞暴动,杀了我们一位担架队员 ,追杀区队长时,是奶奶提着菜刀,她的丈夫举着铁锹把区队长保护下来的…。原本紧张的阶级斗争气氛,因为奶奶的一席话,变成前辈给晚辈们讲革命故事了。文革期间,保姆写大字报揭发、厨师带着红卫兵到家里造反抄家的事时有发生,而奶奶永远和我们家站在一起,就像当年保护那位区队长一样,奶奶的身上有着一股子凛然正气。</p> <p class="ql-block">拍这张全家照时,两个小家伙因为又要分别了在闹情绪。摄影师找来个盒子哄哄,可表情依然是忧伤和悲壮。</p> <p class="ql-block"> 我是在奶奶的怀抱里长大的,和奶奶最亲。1969年我随医疗队到大兴安岭的加格达奇,那里曾经是高寒禁区,冬天气温可达零下三、四十度。16岁的我童心未泯,写信时总喜欢竭尽全力的描述那里的严寒和与冰雪有关的奇闻轶事,得瑟一下自己在部队不怕吃苦的积极表现。信到的时候妈妈不在家,奶奶等不及了,找到李阿姨,说别人的信我不看,小慧的信你得给我读读。李阿姨读着读着感觉情况不妙,不知何时奶奶已经泪流满面了,这么小的孩子要冻坏的,奶奶泣不成声的说。经历过朝鲜的冬天,奶奶知道极度的严寒对人的生存意味着什么?分别十多年后回到这个家里的奶奶,心里最惦记的人还是我。</p><p class="ql-block"> 1971年我回北京探亲,妈妈的身体很差,严重贫血,头发呈灰白色,血色素只有3.4克。这样的身体不能去五七干校劳动,单位不发工资,拒收党费,说她的组织关系已经转到干校了,不去就是自动脱党。在这样的氛围里,奶奶整日忧心忡忡,基本不说话,默默的做着家务,我看她用的扫帚和她裹过的足差不多大,就去店里买了扫帚、拖把、纸篓、簸箕等日常用品,奶奶笑了,说还是我家小慧最好。要归队了,全家人送我出门,回头挥手向他们告别时,我看到奶奶在抹眼泪,那一瞬间我的心收紧了。告别,在我们这个军人的家庭是常事,小时候也曾满地打滚的哭闹过,知道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后,我就习惯了不再用眼泪告别,也忘记了还可以用眼泪告别。那一刻,奶奶的泪水流入我心灵的深处,撞击着心底最温软的地方,但此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是我和奶奶的永别。</p><p class="ql-block"> 考虑到奶奶的年纪大了,妈妈又请了一位早来晚走的保姆,不让年迈的奶奶再做家务了。为此奶奶非常生气,整天板着脸。有一天她忍无可忍的对我妈妈说,小姑娘,你要看我不中用了我就回家去,你找人来就是把我当废人了,废人还留在这里干什么?晚上妈妈和奶奶躺在床上谈心,回忆起许多往事,妈妈问奶奶,你在家乡最尊敬的人是我妈,为什么呢?是因为她热心帮助别人,我们现在也是在做同样的事情啊。我请来的阿姨是单身,她一个人要供两个孩子上学,我们不请她,她的两个孩子怎么办呢?奶奶笑了,想通了的奶奶和阿姨相处的很好,一起操持着家务。</p> <p class="ql-block">1970年我和奶奶的合影</p> <p class="ql-block"> 一直以来,我们全家都视奶奶为这个家的功臣,平常日子有奶奶在,家里就满是温馨,危难时刻无论是“赴朝”还是“文革”,奶奶就是这个家的守护神。为奶奶养老送终这件事早已是全家人的共识。1972年秋收之后,表姐玉珍从老家来北京玩,她走时奶奶说要搭伴一起回家看看,几年没回去了,打算住个十天半个月,再让小儿子送她回来。妈妈想也好,正好给他小儿子个来北京玩玩的机会。半个月后,奶奶托人写信来,说想过了春节再回来。农村的春节热闹,那个年代城市里把许多过年喜庆的习俗划归四旧破除了,奶奶渴望在老家过个像样的春节。但是习惯了北京冬天房子里的暖气,年迈体弱的奶奶没能扛住苏北严寒的冬天。知道她病了,我和妈妈寄药、寄钱过去,奶奶的身体逐渐好转,但大不如前了,奶奶没有再回北京。1976年的冬天,奶奶静静的走了。一位普通的、不识字的、裹着小脚的农村老人,一位在解放战争中保护过共产党的区队长,在抗美援朝后期随军去过朝鲜,在文革中敢于直言的奶奶,就这样悄悄的离开了这个世界。</p><p class="ql-block"> 我常常想起奶奶。如果说,那些革命前辈们,那些抗美援朝的勇士们,那些为保家卫国捐躯的烈士们,是一座座高耸入云的丰碑,那么奶奶就是大地,她淳朴、善良、刚毅,她和千千万万的人民大众一起,以博大的胸襟,坚实的臂膀,托起了这一座座的丰碑。</p><p class="ql-block"> 奶奶,我们怀念您。</p><p class="ql-block">写于2010年10月,纪念抗美援朝胜利60周年。修改于2022年10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