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柱柱竹匠姓许,大号许国柱。因篾匠工夫了得,人称柱柱师。</p><p class="ql-block">柱柱师出生篾匠世家,祖上七代均以篾工谋生。到了他这一代,已是民国年间,哥哥国梁,弟弟国柱兄弟俩仍以篾工闻名乡里。</p><p class="ql-block">全国解放后,县里成立了手工业联社,许家兄弟俩因手艺好,双双被吸进了该社进了县城,算是吃上了公家饭。</p><p class="ql-block">然而好景不长,“三年困难时期”,因粮食紧张,有的地方饿死了不少人。1962年政府为缓解饥荒,号召城里的工人回乡垦荒种自留地。那时,许国柱年纪轻,思想激进,要求进步,主动向上级打了报告,申请下放回老家务农。</p><p class="ql-block">许国柱虽出生在农村,但他出身篾工世家,七岁读书,小学没毕业,十二岁随父学手艺,一心只想和父辈一样做个好篾匠,从来不关心农事,对犁田耙地、农具农活,缺乏农村人先天的熟知。更糟糕的是柱柱师犯有胃病,人又长得瘦小,回到农村后,经历了许多事,他才真切地体会到,这一次,因自己的一时冲动,犯下了致命的不可逆转的大错误:他不该离开手工业联社,铸成了半生的错位。</p><p class="ql-block">柱柱师回老家的前几年还好,村里的饥荒有所缓解后,他就又做起了老本行,凭自己的手艺,替人家做做篾工活,日脚倒也还过得去。但自“文革”开始,手艺人被当作“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了,柱柱师有苦不能说,只能把自己的竹匠零什挂到了墙上,背着月削陪老太婆一道去地里削草。</p><p class="ql-block">可他是个男人,一个正值壮年的男人。生产队长不可能每天让他去陪老太婆挖地、刮草等做比较轻松的话计。不然,其他社员会有意见。他得上山砍树、背料;他得挑粪施肥、挑水浇地;甚至是抬石筑坝、挑矿石、烧煤灰等等繁重的体力活。这一切,对于柱柱师来说,都是绝对无法承受之重。</p><p class="ql-block">他人长得瘦小,先天不足。且犯胃病已多年,常年打嗝、泛吐酸水,胃口差、食量小,人瘦得皮包骨头,体重不到七十斤。这样的身体条件,让他去做重体力活,几乎是等于间接要了他的命。</p><p class="ql-block">有一年,有人反映他从来没有去各坎坞烧过煤灰,说队长派工有偏心。队长解释无效,没办法,只好派柱柱师也去各坎坞烧煤灰。结果半天时间不到,柱柱师晕倒在煤窑里,幸好抢救及时,才捡回了一条命。从此后,再也没人敢让他去各坎坞烧煤灰。</p> <p class="ql-block">按理,像柱柱竹匠这样的人,在农村那就是个半残废,走到哪里都得低眉缩颈,说话少有底气。然而,柱柱竹匠却是个例外,他人瘦力气小,脾气却不小。支撑他这脾气的是他的篾匠手艺。</p><p class="ql-block">以前,村人请他做手艺得预约,他做手艺要挑东家。懒婆娘家里邋遢的他不做;挑三捡四,指手划脚,对他的手艺不信任的他不做;饭菜烧的不合他胃口,早餐沒有鸡蛋的东家他也坚决不做。尤其是这第三条,时间长了,村人都知道他胃不好,饭量小,请他做手艺,必须得从头到尾好生伺候,谨守这条不成文的规矩。否则,说不准他就会突然撂下手中的活,来个中途退场,不辞而别。</p><p class="ql-block">至今,村里的老人流传有这样一件轶闻: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一天,村里的一个寡妇请他做篾工活,打一个米筛。柱柱师知道这寡妇家里穷,而且邋里邋遢烧不出可口的饭菜,本不想答应,可乡里乡亲的还是个远房的本家嫂子,怕人家说闲话,也就答应了。</p><p class="ql-block">打米筛是细活,也是柱柱师最拿手的行活。第一天上工,早上,寡妇买了块豆腐,给她包了两个有油的苞芦菜馃,虽厚薄不匀,吃来还算可口,柱柱师忍了没有开口。第二天,柱柱师心想,今天早上总该有鸡蛋了吧?结果还是豆腐包菜馃。这一下柱柱师不高兴了,当面开了口:你一个寡妇带俩小孩,确实不容易,但不至于连鸡也养不起嘛?寡妇见他生了气,知道自己违了规,连忙向他陪不是:“冬天鸡不下蛋,实在对不起,还请你老多担待些,信许,家里的两只老母鸡明天会下个蛋”。本来嘛,这事到此也就可以打住了。哪曾想偏偏这天下午,因外面下着雨,寡妇家养的两只老母鸡不识相,总围着柱柱师的将要完工的米筛转,柱柱师几次把它们赶走,可不一会又来了。三番五次,柱柱师两天早餐没有吃上鸡蛋,心里本就窝着一肚子气。这时,他的狗脾气连同火苗子一起就蹿上来了,操起手边从爷爷手上传下来的那把无比锋利的竹刀,顺着一只母鸡的颈部扫了过去。嘴里还骂着:“操你娘的,只拉鸡屎,不下蛋,留着你有啥用”?手起刀落处,母鸡的脑袋和身体早已分了家。</p><p class="ql-block">一时间,寡妇哭天抢地要他陪老母鸡,柱柱师倒也不含糊:“米筛已经打好了,这两天的工钱我也不要了。晚上我把鸡拎回去炖火腿,改善一下伙食。说着,收起竹刀,晚饭也不吃,拎着老母鸡就回了家。</p> <p class="ql-block">春秋易节,白驹过隙。转眼熬到八十年代,国柱师的春天来了。</p><p class="ql-block">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省城杭州掀起一股“杭儿风”:上街买菜的马大嫂每个人手里都喜欢拎着个竹篮,时称“杭州篮”。这阵“杭儿风”也吹到淳安县城,并作为一种时髦,深入到各个乡村。</p><p class="ql-block">柱柱师干农活像只呆头鹅,做竹匠却是绝顶的聪明:一看就会。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从亲戚家看到了一只传说中的“杭州篮”,当时,他的第一感觉是惊愕和似信非信:原来被人们描述的神无其神,无比漂亮的杭州篮就是这么一只“破草鞋”?我许国柱哪怕是闭上眼睛,用脚趾拨拉出的东西都比它漂亮!</p><p class="ql-block">惊叹之余,他从中发现了商机。第二天他就上山砍了两根毛竹,连夜加工了两个经他改制的“国柱篮”,拿到村里的代销店门口卖。他知道杭州篮卖三块钱一个,他的国柱篮只卖二块八,而且式样和质地都大大高出杭州篮许多。一时间,大街小巷,四邻八村的百姓闻风而动,仿制的“国柱篮”立马成了抢手货,并波及到县城排岭。</p><p class="ql-block">其时,从淳安县城排岭到省城杭州的交通还很不方便。黄沙公路又窄又陡,客车七绕十八弯,颠簸七八个小时才能到杭州。车过之处,两圈黄土腾空而上,翻卷着直扑车屁股;车进武林门,人们一看就知道淳安的车子进站了。而人一下车,无论长幼,眉须皆白,全身上下全成土黄色。</p><p class="ql-block">因为交通闭塞,每天从淳安到杭州只有一班车,这也从客观上为柱柱师“国柱篮”的雀起,提供了地理位置上的优势。</p><p class="ql-block">那时节,柱柱师已年过六旬。本就羸弱的体质已承受不了过重的体力消耗。而随着名声的日益广隆,县城来订货的人越来越多。</p><p class="ql-block">其时,毛竹在当地还是一种比较稀缺的资源,一时紧张买不到了。由是他后来就尝试着就地取材,改用水竹打国柱篮。相较毛竹而言,水竹细小,节竹坎等地满山遍野,不仅取材容易,而且成本也更低;而其韧性、张力和牢度都比毛竹更适合打篮、筐、兜等相对较精细的物件。因而,打出来的“国柱篮”也就更加精致、美观和耐用。</p><p class="ql-block">然而,供不应求,声名日隆之下,柱柱师拿竹刀的手,却越来越提不起劲。不是他身体有病,而是他认为,打“杭州篮”赚钱虽快,但这是粗话,只要是稍有灵性的竹匠,人人都会。而他擅长和想做的却是细活,他想把许家七代的篾工绝活,在他手上展示出来,让世人知道,并得以传承。</p><p class="ql-block">确实,正如柱柱师自己所说的那样:打“杭州篮”并不难,篾工人人都会。但是,之所以柱柱师能一炮打响,除了时空、地理等因素外,其主要根源还是他对篾工手艺的敏感、敬畏和天赋。笔者当年曾买过他的“国柱篮”,式样跟正宗的杭州篮几乎一样。但“国柱篮”的提筐和底足的收口要比前者精细和美观许多。他说:筐口和篮底是最容易破的地方,收口的篾一定选优质的篾料,要软而有韧性,且必须用水煮熟后方可使用,打出来的东西才更加严丝合缝和耐用。也许,这正是他们许家的独门秘籍之一。</p> <p class="ql-block">许家篾工的精华在于精致。随着时间的推移,后来柱柱师国柱篮就打得少了。他认为,做那玩意儿虽能赚钱,但没多大意思,还是做点细活来劲。</p><p class="ql-block">当年,去他家买国柱篮的人都能看到他家中堂左侧的茶几上放着一个红饭兜,里面盛满了水,饭兜下面铺着一块白布,干的。据柱柱师说:这只饭兜是他爷爷打的,已经近百年了,现在仍可以拎水。</p><p class="ql-block">其时,经常有买家称赞他的活细,绝了!方圆百里无人能及。而每到此刻,柱柱师总是眉头一皱,对客人说:我这算个屁!若论手艺,跟我爷爷比,我的细活只能算是勉强及格,跟我父亲比我可拿80分,跟我哥哥比差不多够90分,——“老鼠尾巴烟筒,九寸十三节,一节比一节细”,一代不如一代呐!</p><p class="ql-block">也许,这是柱柱师的一种自谦,但我却更愿意相信:它是一种精神。</p><p class="ql-block">几年后,柱柱师去世。许家的篾工绝活也从此扔给了历史和传说。据说,他死的那天,手里还捧着他爷爷打的那只黑不溜秋,可以拎水的饭兜。也许柱柱师临死,仍在琢磨着他的篾工绝活。</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注:图片借自网络,不代表实物,只是取个样。</p><p class="ql-block"> 壬寅桂月若虚于斗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