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与君相知

慢慢

庚子之秋。多事之秋。自幼丧父的荆无衣，此时站在母亲的新坟前，并没有涕泪滂沱，也没有愁容满面。　　如果是陌生人经过他身边，还以为他只是一个偶尔停在坟前，观察墓碑上所刻的墓志铭的行旅之人。这是一个小小的简陋的坟茔，但是墓碑却很讲究。用的是泰山出产的一种花纹细腻的花岗岩。墓碑上的隶书简直可做拓本的典范，不过，那几个字却是浅显易懂，无关学问的：荆氏三娘之墓。 他穿着一件玄色长衫，很适合此时的气氛。当然，其实他平日里也是素色的衣服居多，这并不代表他比平日格外悲伤或者丧气。他的脸色是如此平和坚毅，微微垂下的眼睫让他的眼睛有了一种梦幻般的静谧之感。这个行旅之人身上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手中握着一把不长不短的剑，还真有点江湖行旅的气息透露出来。旁边的紫花桐树上，系着他的马儿响箭。这棵树可真壮观。那巨伞一般的树冠，密不透光。响箭这匹高头大马，在它的巨大树身对比下，倒像极了一头小毛驴。罗家村，荆无衣的家乡，盛产这种紫花桐树。这种树材制作的琴，琴音悠扬飘逸，响遏行云。罗家村的村民开了好几家乐器作坊，响箭的脖子上系着的那个稍微大点的包袱里，装的就是一幅桐木琴身，不过还没有装上琴弦。一人一骑走天涯，仗剑行侠济世间。如果不是心头萦绕着丧母之痛，这本来是荆无衣在课业之余时时幻想的浪漫景象。 “荆无衣，你说到底什么是天涯？”“就是世界尽头呗。”“那要走多久啊？”“我估计八辈子也到不了吧？”　　 问话的人叫楚问锦。是荆无衣在泰山书院读书时的同窗。楚问锦并不是山东人，只是当时借住在亲戚家，以便在泰山书院听学。 当时的情景好像是这样，他俩一起如厕，天上飘着毛毛细雨，淋在露天厕所里两人的头上。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引子，楚问锦没头没脑地问了那么一句。 荆无衣记得清清楚楚，当两人回到课堂，同学们都诧异地盯着两人看：“你们是尿到对方头发上去了吗？”他们室内的人，并不知道外面下雨了啊。 忆及此，荆无衣禁不住嘴角上扬。 几年前，楚问锦就结束听学回了上京自己家，之后再无交集。这次自己赴上京投奔舅舅，不知道能不能有缘一见旧友。 包袱里的琴就是预备送给楚问锦的。荆无衣在抚琴上会是会一点，但算不上精通，他更擅长听。楚问锦就不同了，他酷爱音律，无论是琴还是笛，都抚弄精熟，技压一方，左近无出其右者。 话说回来，琴棋书画，说文谈玄，好像没有什么是楚问锦不精通的吧？哪怕对当时在书院读书的男孩子来说，最困难的一项任务：跟女孩子说话，楚问锦也从来没有打怵过，而女孩子们，从来都是上赶着找楚问锦说话的。 是不是一个人只要长得足够美，就能在世上横行无忌，所向披靡呢？荆无衣暗暗在心里纳罕。当然了，他自然知道，楚问锦征服泰山书院，靠的可不是美色，而是才气。 昨天荆无衣去找老师告别的时候，老师也提到了楚问锦。“无衣，你记不记得前几年，来咱们书院听学的那位楚公子？”听说荆无衣要去上京，老师劈头问道。 老师本来在小院里给月季花浇水，看见荆无衣就放下水舀子，找出一把剪刀来，剪了一朵最红最艳的月季花，又找出一个饭碗来，盛满清水，把月季花养在碗里，摆在窗台上。 老师招呼荆无衣进了屋，自己坐到榻上一边吃着炒豆子，一边拉扯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胡须。老师不过才四十来岁，就一幅沧桑的样子，整天蓬头垢面的，双眼无神。人家美男子即使是粗服乱头，依然光华四溢，而他因为长得丑，再疏于打理，就更加显得委顿。 荆无衣怀疑他是因为迟迟没有找到合适的娘子才会憔悴至此的。没人给他料理饭食衣着，他饥一顿饱一顿的，经常到书院的厨房讨点炒豆子垫吧垫吧。 “记得，楚问锦么。”荆无衣转着圈帮老师把桌子擦干净，老师前仰后合的躲避他。然后荆无衣掏出自己带来的茶叶，给老师装到陶罐里，沏上一壶茶水。 “听说，他现在已经是太子身边的红人了。在京华的名公子圈里，应该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了。” “这也是老师您教导有方吧？”荆无衣平常很少说这种俗套的恭维话，再说，楚问锦出身富贵，在上京出头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不过，眼看着自己就要离开书院，离开老师，或许今后几年都见不到了，他忽然由衷地生出一种对老师的感恩和怀念之情。老师那猥琐的样子看上去也不那么扎眼了，莫名透出一种慈祥来。 荆无衣和母亲相依为命，母亲靠给乐器作坊打点零工贴补家用，日子其实是艰难的。为了攒钱交束脩让荆无衣读书，母亲几乎就从来没有买过新衣服。老师虽然看上去刻薄，其实背地里经常偷偷减免荆无衣的学费。 “哼，你不用给我戴高帽，你们这些恃才放旷的名公子，当然都是天赋异禀，天生我才，跟我这个老朽有什么关系？我不过在一边唠叨着烦人罢了！”老师端起茶杯，吸溜着喝水。又怕烫又喜欢烫的样子。 “到底您是孔孟之乡的著名老师，要不然他从上京跑来泰山听学？”那可是上京啊，一国之都，天下繁华所在，什么样的老师没有？他楚问锦偏偏来了泰山书院。 “而且您又姓孔，就更能唬人了吧？”荆无衣说完这句，自己都笑了，孔老师也笑了。 “天下文章，都是一样的做法。大道至简，在于悟性。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啊。” 要是别人这样说，荆无衣会立刻肃然起敬，但是他孔老师说出来，他却嘀咕道：“老师，是因为您懒才这样说的吧？”这个老师确实不像别的老师那么苛责，动不动就抄书百遍，戒尺伺候。他建议大家“读书百遍，其义自见”。凡有实在不懂的，才可以去问他。而他的点拨，也是惜字如金，只有真正读懂书的人才能领会。所以荆无衣觉得，老师的懒也是一大好处，这样自己学来的学问真的是自己钻研出来的，而不是别人拎着耳朵硬灌进去的。“老师，您足不出户，怎么知道楚问锦的消息呢？”楚问锦走了以后，荆无衣失落了好久。奈何路途遥远，音讯不通。所以他非常好奇老师是用什么法子接收消息的。“我自有我的来路。”老师含糊其辞。荆无衣也就不再问了。反正自己马上就要去上京，见到真人不比消息更可喜吗？临走，荆无衣终于忍不住问道：“老师，您就不能给我们找个师母吗？”“师母与学问，不可兼得啊。”孔老师已经拿起一本书，装模作样觑看起来，又追上一句，“就像爱情与友情不可同得一样。” 老师是未老先衰，有点糊涂了，这是说得什么话，好像他谈过恋爱，懂得什么是爱情一样。 一阵小风刮过簌簌作响的桐木叶子，仿佛是启程的号角响了。荆无衣回过神来。 天涯再远，只要自己迈出一步，便接近了一步，不是吗？荆无衣最后给母亲深深鞠了一躬，然后解开响箭，离了故乡。 ps:图片来自漫画《若风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