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居二三事

漠雪

居家，光阴慢了下来，每一秒钟仿佛都是静止的。时间如秋日的光，呈现出一种平静的光泽。安谧，清幽。我看着水缸里荷凋零了，荷叶有些发黄，残破，斑驳。

我穿着家居服，去莳花，焚香，瑜伽，煮茶，读帖，发呆，打印照片，一边放着音乐……

偶尔换上长大衣，下楼……

莳花

淘了古朴的粗花盆，去远方的古松林下醅土。回家，给花浇水，续肥，捡去枯枝。

喜欢有香味的花朵。栀子花，米兰，桂花．.....栀子每年六月绽放。洁白，馨香。不染纤尘。仿佛天外飞来的一捧雪。米兰和桂花一年四季开，米粒大小的小黄花。桂花香味甜浓，扑鼻.....木槿开出一朵双色花，淡粉，纯白，甚觉奇特。

如果一个人，能像这些花枝，单纯生长，一心一意地开放自己，就很美。

三角梅的花枝，沿着窗框攀缘到屋顶。丝绸一样的花朵，花开了一层，又一层。我用扫帚轻轻地扫去久落地面的干花，它薄脆如丝，发出簌簌的声音。看过了花的轮回。香气却还在心里。想起唐诗“扫石月盈帚，滤泉花满筛”。心里觉得清寂。

有友送一盆菊，迎着微凉的秋风，菊开了。细丝一样的花瓣，缠缠绕绕像是要留住什么。时光，还是爱情？想起杜甫的“旧采黄花剩，新梳白发微”，总有一种悲凉，不知不觉发就白了。

陶渊明寄情于菊，隐居桃花源，晚年于满目荒愁中吟一句“归去来兮，田园将芜”。

我仍然不喜菊，但友人的情谊在，菊每年开。

庚寅年初，新种了一株墨兰。狭长碧绿的叶子，亭亭的枝，一朵蝴蝶形的白花，清香，雅致。却离人世格外远。

兰，是八大仙人的冷墨，寥寥几笔，空，静，寂。是一位古代隐士，独居千年古院，扫雪听松风。是秋天的云，孤清的一蓑烟雨，独钓寒江雪的柳宗元。

秋夜，繁星点点，远处的山峰浑圆壮美。

我看到一朵幽兰自心底慢慢开放，看到另一个自己，独坐深山古寺，弹琴与焚诗。

那个刹那，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

品茗

收到远方寄来的茶具。天蓝色瓷杯，茶壶上有梅花枝。清淡，古雅。

滨河路上，秋风卷起落叶，在小径上旋舞，远方山影苍茫。我有点冷，将双手插入长大衣的衣兜，走的极快。

回到家，我用它泡了一壶大红袍，醇厚，温暖。一抬头，看见阳台上的墨兰开了，白色，有幽香。我取了一朵，加入茶中。

想起明人徐渭在《徐文长秘集》中说：“品茶宜精舍、宜云林、宜寒宵兀坐，宜松风下，宜花鸟间，宜清流白云、宜绿鲜苍苔、宜素手汲泉、宜红妆扫雪，宜船头吹火、宜竹里飘烟。”

枯萎的残荷，凋零的银杏，唯见江心秋月白，秋天有些清远，有些萧瑟。宜红茶，红茶是落日里一抹橙红，是风里裹着的菊香。

“一期一会”源于四本茶道。我想起有一年暮春，天鹅湖饮茶，湖水清浅，四周是新翻的泥土，耕犁碾过的辙印，粗犷，墨黑焦炭的线条纵横，像魏晋刻石。湿地上，矮小的篦梳剑，开出细碎的小黄花，若盛满星星的花园。

停车后，铺好台布，取出自带的老白茶。席地而坐。品茗，观云，晒太阳。

云被风吹起，裁了一张很大的画布。橙红，煦暖的タ阳。余晖淡淡，照在身上。如此良辰美景，不可再有。

居家十多天，可开车出小区。换上长大衣，开车至郊野公园。自带茶叶，取了开水。在木栈道上沏了一壶老白茶。自斟自饮。

车上放着管平湖的古琴曲，栈道是用一根一根的老松木铺成的，松树皮上生了苍苔，倚着老树，麻肩披，黄昏的余晖照射进树林，光线轻盈，温暖。树的枝叶静美。发呆很久。松针在风里的声音，如诵佛法。

读帖

人到中年，所有调子都轻了下来，喜欢守着一堆古书，几方闲章，一方墨过日子。摄友有一盒二十四节气的刻印。“雨水，春分，立夏，芒种，白露，霜降，大雪，小寒。……”初见，简直是劈面相逢的惊艳。他守着最美的节令，活成一株临风玉立的树。“孤光自照，肝胆皆冰雪。”

梦瑶写了诗“不坐枯禅自有吟”，有书法家为其题写，每一笔下去，都是敬重和交待。真好啊，是诗书合一，大美不言。

闲时，也读帖。《花气熏人帖》《快雪时晴帖》《奉橘帖》《怀素贴》……帖中，有悲欢，喜悦，清风，落花，岁月的吉光羽片……我闻到深山的流水声，鸟语，花香，那书帖的人在古树下，水墨长舞，我只愿是他手上的一缕风。

书法是中国文人的生命修行，提笔，落花缤纷，落款，风樯阵马，也有缺损，有节制。一旦炉火纯青，便是最完美的人生历练。

“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義之顿首，山阴张候”。”墨清爽朗润浓淡适宜，字疏缓有度顿挫起伏。

那个叫张侯的人是多么幸福，收到这封信札，想必是快马踏雪，去访羲之。

快雪时晴，一定是初春，阳光如银子织线，一条条织在千山和松林间，薄霭的晨光中，他飞驰在路上，有春风，有穿过庭树的飞花，有不可说的玄妙与大美！他只想快一点去，去做贴上的一滴墨。

那是一场衣襟飘飘的仙气，轻盈，空灵，天下再无双。是中国文化的典雅清丽。

“自我来黄州，已过三寒食。年年欲惜春，春去不容惜。”

这一年，是苏轼人生的低谷，破烂的炉灶，阴雨的天，冰凉的菜，坠入谷底的心，全是苍绿与萧瑟。凄厉之处，却到了苏轼书法的高潮。

他写下《寒食帖》。更与何人说，且付字与墨吧。

苏轼活成孤独的一枝寒梅，把空寂和幽深写进了光阴里，这一写就是千年。千年以来，仍然是“卧闻海棠花，泥污胭脂雪”。

“花气薰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春来诗思何所似…”全是禅意，轻轻一拂，禅就破了。这是宋人的高妙之处，全是有意，又全是无意，留下来的，尽得风流。

黄庭坚后来被流放，晚年在南方度过，客死广西。

只是在旧梦可依中，他是否会想起那个花气薰人欲破禅的午后，想起驸马王铣差人送来的鲜花？也许根本就忘却了，一切的一切，都随风而去了。

曾在西安碑林，看着后院的师傅正在拓着黄庭坚的字，看着看着，就看出了花气来。

……

在裹了银边的秋光里，偶尔读帖，偶尔临几笔虞世南、欧阳修、褚遂良，偶尔寻几页老碎帖细细端详，觉得闲居日子是这样泛着暗哑的光泽……

赏画

秋暮，野旷，天低树，雪花轻舞。翻到倪云林的画册。

好雪片片，不落别处，落在倪云林的枯枝上，不多，不少。

一河两岸，风景里全是枯寂。枯枝上的每一寸也是孤寂。荒率苍古之间，古淡天然，清新萧散。

不着一色———空前绝后的干净、明洁、疏朗、空散，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他成就了元代山水画的叠峰。

倪云林六十九岁他乡故去，漂泊的路上尽是沧桑。说不清为什么，我只觉得他去世那天应该是大雪纷飞，他画里的山水枯寒全过来陪他了……

古画是情深古寺，是结了无情游的孤鸟。是江边听雪，渔舟唱晚，风中吹箫，黑暗中大雪纷飞……

我在古画前伫立——看一眼便是银瓶乍裂。

那里面的千山落满了大雪，树苍劲拙朴，茶还不曾凉。那里面的雪一直簌簌地下啊下……古画里的人亦在独坐，松枝落了满地，书童睡了，桌上棋子散落三两，他卧于松下，听雪，听松花落……

谁见幽人独往来，飘渺孤鸿影。那些出家的僧人，八大，渐江，石涛……他们曾在夜雨古寺画下多少一生残山剩水。

只有古寺的冷雨知道，只有庭前的落花记得吧。

无语禅是八大，二十三岁出家为僧，门上书了个“哑”字，遇人不语，或只打手势。秋月正孤，他烹苦茗，赏文章，收蒲团，画枯荷。

《枯木孤鸟》中，八大题：“鸟自白头人不识，可堪啼向白头人”。八大是那只绝望的鸟，无枝可依。

八大的画是冷的，寥寥几笔，素简空洁孤寂。

我看不了徐渭的画，全是哭泣，牡丹在哭，竹在哭，葡萄在哭。《枯木石竹图》中，他写到：绝无花叶相。他画什么不是什么，画什么又是什么。那瘦竹是他，也是他风雪夜归的故人。

金农的画里，总有一个女人，他写——忽有斯人可想。真是令人销魂。

雪停了，全是中国山水画的留白。我分明看见黄公望在画着富春山，王维在月下痴禅，沈周在袁安卧雪……我还是快去原上拾晚秋吧。

原上拾秋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

未熟的西红柿，还长在柿苗上，青绿色。也好，它们是冬天鸟儿的美食。今春种下的果树，叶子冻干了，在枝头零零星星地挂着，萧瑟，孤单。

水缸里，荷叶全凋敝了。原来打算移植回家里养，一月多居家，连藕也干枯了。

窗台上，盆花还开着，海棠粉色的花，映在旧的土胚墙上，有一种说不出的颓艳。

榆叶梅还小，叶子红了。国槐却绿着。夏天采的一束白色干花，插在一个古朴的罐子里，被风吹到了院子外。

在水窖里置放水泵，拉了一根长水管，给它们浇水。满了等水渗入泥土，再续水，一直到天晚。

原野广袤，空阔，有的地耕过了，深黑的犁辙，仿佛大地上的书法。

落日浑圆，硕大，照在茅草屋上，一片金红。

牛羊开始暮归，天上的云霞绚丽如一幅塞上的油画。

我搬了一把木头椅子，坐着发呆，看晚霞，听风，手边一本翻旧的书，桌上一杯快凉的茶……

围墙全是火山岩，青色的，还有许多旧水瓮，瓶瓶罐罐……我喜欢它们散发的气息，很旧，很凉，味道久远，像一个故人，很体己的样子。

屋子的木门很老，厚而黑。推开时，有光阴厚重的声音。

老木窗，破败了。一张红色原木桌，厚重，拙朴，我坐在灯下写着一些文字，外面星星升起来，满天。

星光下，我又坐在院落里，我手里还有一杯大红袍，将凉未凉。我手里捧着这杯茶，慢慢地饮下去……

夜深了，原上，孤树、白草、红叶，是秋霜染的么？

宋代《梅谱》中记录二十六宜：淡云，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タ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铜瓶，纸帐，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美人淡妆簪戴。

虽不能全至，仍可二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