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奶奶的农家院</p><p class="ql-block">奶奶老家山城子距离伙牛村五六里地,民人,因为爷爷是旗人,满族正白旗,按当时的世俗奶奶嫁给爷爷就是攀上高枝了,奶奶姓王,旧社会男尊女卑,所以奶奶没有名字,村里登记填表时,大名就填陶王氏,记得四清时,有一天工作组吃派饭轮到奶奶家,饭桌上,一个工作队员就问奶奶叫什么名字,奶奶说没有名字,那个工作队员显出愤愤然的样子,说妇女没有名字是旧社会轻视妇女的表现,是不可接受的,也是极其不公平的。他沉思片刻说道:“我给你起个名字吧,叫王海,王姓本来就霸道,王者自尊,海呢,海阔天空,百川归海,浩瀚飘渺,更加大气”。奶奶欣然同意,其实奶奶从来就没见过海是什么样子,既然工作组说好,那就是好,相信政府准没错。从那以后,奶奶就有了自己的名字,响当当的大名王海。</p><p class="ql-block">攀上高枝儿的奶奶,自打过门就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爷爷很穷很穷,听爸爸讲,爷爷家住在堡子东头的半山腰处,仅有一个类似马架子的住房,窝棚不是窝棚,地窨子不是地窨子。爷爷靠租种地主家的地为生,爸爸念了四年的书,便辍学不念了,给地主家放牛,爸爸讲,有一年爸爸放的牛吃了地主家的庄稼苗,结果地主家不依不饶,最后,那一年爸爸白给人家放了一年的牛,才算了事。临解放前几年,国民党抓壮丁,两丁抽一,保长领着国民党军官到家,非要当时得了伤寒的爸爸去当兵,爷爷说:“孩子有病,等病好了再去不行吗?”那个军官捂着鼻子说:“不行,除非你到区上开个证明,证明你得了伤寒,否则,谁也不行。”后来爷爷跟我说,当时正是三月,刚开春,爷爷求前后院的叔叔大爷,找付门板,抬着病重的爸爸,到五里外的祝家屯的区公所,开证明,从伙牛堡子去祝家屯,得趟三条河,那时候河上没有桥,几个叔叔大爷,趟着带有冰碴的河水,来回趟了六次。在区上,找到诊所,求爷爷告奶奶,总算开了一个证明,回来交给保长,保长的答复是,先养病,病好了再去。爷爷后来跟我讲,就这样,病好了的爸爸再也不能在家呆了,就托一个远房亲戚,在沈阳一个叫“凯记”的汽车行当学徒。爸爸说,当年学徒很苦,早晨四五点钟就得起床,给老板娘倒尿盆,预备当天老板一家的生活用柴,还得给师傅的汽车生火,那时的汽车是烧木头的。</p><p class="ql-block">就这样,爸爸躲过了抓壮丁一劫。一九四八年底,沈阳解放,爸爸就参了加解放军,随四野参加解放全中国的战争,一直打到海南岛,随后又挥师北上,到朝鲜参加抗美援朝战争。</p><p class="ql-block">奶奶的家境随着沈阳城的全境解放,新中国的成立而越来越好。家里新盖了四间草房,两间正房,两间厢房,垛了院墙,院子大门外栽了一棵柳树,房后栽了李子树,房前的菜园子里面栽了一棵桃树。</p><p class="ql-block">两间厢房做仓库,两间正房住人,外屋地就是厨房,两口大锅分别安放在厨房的南北两处,南边的锅做饭,北边的锅用来热猪食,靠北窗户处安放三口大缸,一个用来装水,一个用来冬天积酸菜,还有一个用来装泔水。</p><p class="ql-block">南边的灶台上方的墙上贴有一副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每年的腊月二十三就揭下来,放在灶坑里烧掉,一边烧还一边叨咕:“灶王爷本姓张,骑大马挎着枪,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好话多说,坏话少说。”过了年三十就又买一张新的贴上去,花钱买还不能说买,得说是请。</p><p class="ql-block">房门内侧还有对开的两扇板门,带门轴门栓的那种,每天晚上爷爷都是亲自关上这两扇门,上好门拴。两扇板门上常年贴有门神,每逢过年都是新买的覆盖上旧的,当时我还小,搞不清楚那画上画的是谁,就觉得那门神张牙舞爪,青面獠牙很瘆人。</p><p class="ql-block">东北的冬天是很冷的,尤其是我小时候,总是白雪皑皑的,每天早上都是奶奶第一个起床,生火烧洗脸水,做早饭,喂猪喂鸡喂鸭,忙忙碌碌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吃完早饭,奶奶将灶坑里没有燃尽的柴禾盛进火盆里,端到炕上,供大家取暖用。那火盆的用处可大呢,家里来客人了,围着火盆团团坐,老太太抽烟就把长长的烟袋锅伸进火盆里点烟,把土豆埋在火盆里,不大会功夫就能吃到香喷喷热呼呼烧土豆,偶尔在院子里用草筛子扣个麻雀,就把麻雀也埋在火盆里,过一会就有香喷喷的麻雀肉进到肚子里。更多的时候是把一个用过的鞋油盒,放到火盆里,盒里面放几粒黄豆,或者几粒苞米,不一会儿功夫,那豆子,或者是苞米粒,就膨胀,开花,我就津津有味开吃,开心得很。</p><p class="ql-block">奶奶家那时几乎所有的东西都是自己做,厨房用的盖帘,刷锅用刷子,扫地用的笤帚,都是爷爷亲手扎的,炕席是自己编的,家里常用的筐,土篮子,粪箕子,笊篱,也是爷爷用采集来的柳条编的,在我的记忆里好像除了咸盐,奶奶用的针头线脑以外,别的什么都不用花钱买,家里大酱,咸菜,韭菜花,青酱,冬天的菜窖里土豆,白菜,萝卜,缸里的积的酸菜,院子缸里面的冻猪肉,冻饽饽,夏天菜园子里有韭菜,大葱,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油椒,应有尽有。<span style="font-size: 18px;">奶奶家的房前屋后简直就是我的百草园,院墙跟下种的菇娘,紧挨着就是爷爷特意为我种的甜杆儿,还有老姑最衷情的胭脂花,芍药花。</span></p><p class="ql-block">奶奶相当勤劳,我打记事起,就没见过奶奶有闲着的时候,每天做一大家子人的饭菜,喂猪喂鸡喂鸭,洗衣浆被,做一家人的衣服,所有人穿的鞋。奶奶做鞋的手艺堪称一绝,先在木板上抹浆糊,然后一层破布一层浆糊,反复多次,这叫打</p><p class="ql-block">袼褙,袼褙打好后,开始纳鞋底,纳鞋底的麻线是奶奶自己用纺车纺的,奶奶纳的鞋底结实板正,做的棉鞋暖和耐穿,做的夹鞋舒适秀气。奶奶在她八十岁时,还给我们夫妇俩人各做一双趟绒面的夹鞋,说是给我留作念想。</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非常贪玩,和周围的小朋友一玩起来就忘记吃饭,奶奶就站在大门口柳树下扯开嗓门,喊我的小名:“快回来塞饭了”!有时候我明明听见了,也不回应,奶奶也就不厌其烦继续喊,直到我回去为止。</p><p class="ql-block">爷爷的仓库里有一个类似小炕桌的黑漆方形桌子,我以为是饭桌,问爷爷,爷爷却说那是课桌,好奇怪哟,课桌居然放在炕上,学生咋坐呀。爷爷看我那副怪样子,就把桌子放在炕上,他自己盘腿坐在桌子后边,身体左右摇晃,嘴里阴阳顿挫有节奏地念叨:“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冯陈褚卫, 蒋沈韩杨 ,朱秦尤许, 何吕施张”。那腔调,与其说是念,倒不如说是唱。然后看着我,笑呵呵说,他小时候就是这样上学,识字的。奶奶看我一副懵懂的样子,就说,你爷爷那时念的是私塾,不教算术。爷爷接过话茬,那时老师不叫老师,叫先生,教的是四书五经,你太爷家没钱,我就学过百家姓和弟子规。好歹认识几个字,不像你们,赶上好时候啦。</p><p class="ql-block">奶奶还特别能吃苦,为了家里的猪长的快一些,夏天,奶奶经常和左右邻居到庄稼地里薅野菜,回来和泔水搅和后加热,用来喂猪,大夏天庄稼地里闷热,每次奶奶都能薅一大麻袋,肩扛手提往家赶,又渴又累的奶奶看见车辙沟里马蹄窝里有存的雨水,就用双手捧起那水就喝,我看见了就说那水多脏啊,会拉肚子的,奶奶就不耐烦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哪有那么多说道。你还别不信,我奶奶活了九十来岁,一辈子粗茶淡饭,什么病都没有,临去世的前一天还在院子里遛弯呢,躺炕上也就一天的功夫,老人家在儿女的簇拥下安然谢世,无疾而终。</p><p class="ql-block">奶奶一共生了五个孩子,夭折了一个男孩,要不接我会有两个叔叔的,叔叔小父亲四岁,解放后叔叔是村里的积极分子,参加民兵工作,后来调到当时的沈阳县公安工作,有一回,叔叔有病发高烧,当天没有值班,是别人替他值夜班,等第二天大家上班时发现,两名值班人员已经被敌特残忍杀害了,案件很快就破获了,是反革命分子报复杀人,叔叔望着躺在自己床上战友的遗体,心里五味杂陈,战友是替自己死的,若不是自己发高烧,躺在这里的就是自己。那时的警察身穿白上衣,胸前缀有布制的胸章,上书中国人民经济警察两排黑色字体,蓝裤子,白色大盖帽,裤子侧面有一条红线,非常精神,使我羡慕不已。</p><p class="ql-block">我五六岁时,叔叔刚结婚不久,星期天回家,顺手就把随身携带的手枪放到北炕稍的被垛里,恰巧被我看个正着,趁大人都在外屋地唠嗑的功夫,我就偷偷地摸出那把手枪,放在手里翻来覆去摆弄着玩,这是一把真枪,我兴奋不已,婶婶发现我的动作,不禁大惊失色。但是她没有喊,估计是怕我把枪鼓捣走火,而是小声叫我的小名,分散我的注意力,站在婶婶旁边的叔叔一个箭步来到我身边,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手枪居然到了他手里,对我说,咱到院子里去,我给你放一枪,让你看看怎么样。我高兴得不得了,跟着叔叔来到院子里,叔叔把手枪高举过头,食指扣动扳机,只听“砰”一声枪响,就看见一颗弹壳从手枪里蹦出来,我赶紧去捡,结果那刚出膛的子弹壳居然是热的,烫得我赶紧把抓到手的弹壳又扔了出去。自然了,叔叔得到奶奶一顿臭骂,我挨了一顿说。</p><p class="ql-block">,1965春,爷爷已经65岁了,农村家里就剩下爷爷奶奶两个人了,考虑到两个老人生活上的种种不便,父亲和叔叔商议将爷爷奶奶接到叔叔家养老,面对生活了一辈子的农村小院,两个老人是万般不舍,村里的本家大爷叔叔们反复做工作,终于爷爷奶奶同意了父亲和叔叔的建议,开始张罗卖房子及家具,转过天来,叔叔求了一辆大卡车,开始搬家,我也随着一起回沈阳,车到上高士时,爷爷不断回头望着生活了一辈子的小山村,眼睛里闪着不舍的泪花。</p><p class="ql-block">奶奶是在89岁那年逝世的,记得从不迟到早退的我,那天临下班时就觉得心里难受,慌慌的,于是就和工段长打个招呼,急匆匆赶到姑姑家,进屋发现奶奶躺在炕上,我的父母,叔叔婶婶,姑姑姑父都在,奶奶似乎是在等我,听到我来了,睁开眼睛,说:“你来啦,你爸买的药真好使,吃完心里可得劲了,贵不?要不再买点。”我知道爸爸在保健站开的是安定,就是安眠片,吃了一定会睡觉。我对奶奶说:“不贵,让我爸再买,你没事,放心吧,慢慢会好的。”奶奶闭上眼睛,过一会儿,又睁开,居然坐起来,对身边的婶婶说:“你哥说炼!”我知道奶奶怕火化,婶婶说:“呐</p><p class="ql-block">(ne),(满族对母亲的称呼)你放心,咱不炼。”听到婶婶的确切回答,奶奶往后一躺,安详地永远闭上眼睛,驾鹤西去了。世间的事情,有时神奇得不由你不信,亲人之间的心理感应,相互之间的默契,就是这样神奇。</p><p class="ql-block">奶奶下葬那天,村里老老少少来了数不清的人,每人都为奶奶撒一锹土,奶奶是德高望重的长辈,在村里人缘甚好,大家都为失去这样一个老人家感到惋惜,纷纷在爷爷奶奶的坟前磕头,默哀,奶奶在村里的一个亲侄女,我管她叫大姑,还为奶奶行了满族的大礼,摸头礼,就是人跪在坟前,右手缓缓地从头摸到膝盖处,这样反复三次,足见奶奶在村里人们心中的份量。</p><p class="ql-block">我们家的祖坟就在奶奶的农家院后身,站在坟茔地里,可以鸟瞰那农家院的全部,房前屋后的菜园子,四周的院墙,两间草房,(本来是四间,1958年搞大食堂期间扒掉两间厢房,去盖食堂了。)尽收眼底。爷爷奶奶在这里每天看着自己的家园,一定会安心的。</p><p class="ql-block">前些年回老家祭祖时,特意到老宅子看了看,那家新盖的砖瓦房,昔日的草房早已不见踪影,只是那柳树还在,还能依稀看到原先的农家院的影子,令人唏嘘不已。哦,奶奶的农家院,我心中的沃土,永远忘却不掉的记忆。</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