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中午时分,我们在余川镇吃罢鱼头,四个人就沿着水库闲逛,在荆竹水库旁,游游忽叫停车,她看到了一幢与众不同的建筑,里面还有书!她激动地叫起来。</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个满口酒气的中年人守在门口的荫凉处,看到我们过来,指着放满旧书的桌子上的二维码,说,一个人一块钱,看书不要钱,买书另算,一百块两到三本。我打量着他,这介乎尊严和生存需求之间的一块钱,让我既反感又怜悯。</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他的书很杂,内容涉及佛学、道学、医学等各种古籍,还有大量文学、书法、画谱、英文、俄文、日文、航天、飞机制造方面的书。你很难相信它们是一个人的私藏而不是一座图书馆,我认为要研究透这些,起码要花几辈子的时间。它们又旧又破,发霉卷曲散发着异味,我发誓无论多么热爱知识的人,都绝不想花钱带它们回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路边的建筑是并排的欧式别墅。一座小石桥的连接处是一扇锈迹斑驳的铁门,门旁四个大字“沧浪书院”,颇有古意。里面的房间只有很小的两三间,墙上挂满了字画,沿着楼梯下到一层,是一个后院,没想到别有洞天,一座一座单体的红砖别墅沿着小径棋子一样铺陈开来,尽头是荆竹水库的堤岸。</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一共有十二座。它们的分布对应着天上的十二星宿,追求的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建筑风格虽然是欧式的,细节处却揉进了中式和日式的元素。层面不高,至多三层,在这小岛上如自然生长一般,浑然天成。</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给我们很大冲击的是,它们本应该生机勃勃,却并没有生机勃勃。在秋日的阳光下,它们衰败,倾颓,然而却美极了,是那荒凉的、历经沧桑千疮百孔的美。我们顿时迷失在这一座座红色和灰色的小城堡里,不知归路。</p> (书院的部分建筑) 主人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半遮半掩,欲说还休地述说着他自己,若汤汤流水。他有一种神经气质,一种身处世界之外的状态,要么智商极高,要么就是个精神病,他让我们迷惑又好奇。<div><br> 他的表情严肃正经,偶尔又迷离激动,似乎有情难自禁却又不能与人分享的秘密,一句话说一半又生咽回去。他的逻辑是自洽的,但我们听得都要疯掉了,完全不得要领,他给我们的碎片如同丢失了的拼图,无论如何都拼凑不了一副完整的东西。我恨不能钻到他脑子里,把那里扒拉个底看个究竟。当然这念头也只是一时兴起罢了,他肮脏而且油腻,作为一个中年男人,说他邋遢潦倒如一只丧家之犬,不是污辱他,而是客观表述。</div><div><br> 他是个来路已失,去处茫茫之人,他是一个破碎的人。</div><div> 他叫彭达,是辛亥革命家居正先生的后人,早年学有所成,毕业于清华大学,研究生后作为访问学者去了前苏联,他的研究领域涉及航空、新能源等,拿到了好几个国际专利。一时风头无两,富可敌国。九十年代回国,花重资一百三十万美金在这座占地四十亩的小岛上建了这座别墅群,取名“沧浪书院”。它和古老的沧浪书院应该没什么关系,只是取其名而已。</div><div> “你把在国外挣来的钱来办学,真爱国啊。”</div><div> "不如说我爱家,这是我家。“他纠正似地说。</div> (这是彭达先生的字画。) (这是彭达先生的学位证书。) 沧浪书院建成于一九九四年,用的还是民国纪年,建筑上刻着:建于民国八十三年。从九七年开始招收革命老区贫困子弟入学,培养了十数名考入清华北大的学生。至今书院已停办多年。<div><br><div> 他是工程师,航天技术人才,教育家,文学家,画家,诗人,通晓医学佛学和东方哲学,他还是建筑美学上的模板“沧浪书院”的缔造者。</div><div> </div><div> 如今,他是它的看门人。他和这座破败的城堡互为守望,抱残守缺。一个人偶尔有奇怪的行为,人们会说他是神经病,但他一路走到这里,在这样的地方,无论他做什么,却也显得正常。人们通常叫这样的人为:痴人。</div><div> <br><div> 原本是一件好事,后来却在慢慢变坏, 述说这个过程的时候他显得很艰难,语焉不详,眼神涣散。我们猜测有他个人的性格因素,可能也有时势和命运的播弄。每当他想把坏事变得好一点的时候,结果却是从坏走向了更坏。于是这一步棋就走向了如今的死局。</div></div></div> (室内挂的部分字画)<div><br></div> (这个圆形的充满日式美学的建筑,有一个别致的名字:雅溪涧。如果我告诉你这是一个厕所,你相信吗?) (这是雅溪涧内部,木结构环形的穹顶) (巨大的操场,如今荒草枯杨) (陋室空堂,蛛丝结满雕梁) <p class="ql-block"> 结果我们都看到了。收钱,在他理想主义者的脑袋里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道德鸿沟,不收钱,生活又难以为继。于是,他只向过路有好奇心的人收一块钱,听故事的加收二十,以维持他每天必须的劣质二锅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个破碎的人,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即使碎成千片万片,他看到的只有碎片里的他自己。即使最高明的匠人,也不能把他粘合起来,平凡如我们,如果狂妄地试图捡起碎片,结果只能是割伤自己。</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这样的年纪和人生际遇之后,在这样的秋日,碰到这样一个人,我该感到幸运吗?</p><p class="ql-block"> 那一副拼图不拼也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总是允许自己做自己,却容不得别人做别人。</p><p class="ql-block"> 做一面破碎的镜子也不错,守着这份残缺和荒芜,谁又能说他不圆满呢?</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整个下午,除了我们,还有三个人进来,他收到了七块钱。有个陌生人问我们的目的地是去哪里?</p><p class="ql-block"> 我们相互看看,迷茫地摇摇头,一时间不能回答这个问题。</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我们在水库边坐了一下午,秋风阵阵,阳光也慢慢由炽热转为微凉。。。。。,天上游云流淌,如同岁月的无边无涯。</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