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辘轳

润物无声

　　一圈又一圈，摇着乡村漫时光，摇去贫穷落后，摇出我的乡恋。

悬在井口的辘轳，日月熏染，风剥雨淋，颜色灰黑老旧。远远地看，灰黑的辘轳架像头牛。牛在田里任劳任怨，辘轳摇水默不作声。

女人上井台，十二分小心，伸手摇动辘轳，摇一圈儿停一下，一圈儿一圈儿慢慢放。男人性子急，水桶系牢扔进井口，人侧身站定，手掌撮动，辘轳扑棱扑棱转，水桶嘭一声触到井底。村里女人男人，天生两样风格，一个舒缓婉约，一个粗犷豪放。

大人唬着脸，小孩子别上井台。偷着贴近缠满绳索的辘轳，我双腿发软，心跳听得见。大人的话得听。黑咕隆咚的井筒子一眼望不到底，再望，水在井下晃动，深邃清澈，像忽闪的眼睛。

春天打水浇园子，月光剪出人摇辘轳的清影。

辘轳摇得勤，井水浅了，明亮的眼神就暗淡了。淘井，男人奋勇上前，女人在身后张罗。都知道是累人的活计，又带着危险。身板结实的下到井底，手脚稳重的把守井口。五叔是下井的不二人选，人结实，性子爽。扣上安全帽，穿上水衩，绳索在腰上系牢，双手抓住井绳，让上面的人往井下放，大有赴汤蹈火的悲壮。井下挖满一筐泥土，井绳被抻紧，压得辘轳吱吱响，井上的人心就跟着绷得紧，谁都不说话，闷着劲儿稳住神儿往上摇，筐到井口，一把拽到胸前，悬着的人才落了地。红土泥一筐接一筐，井口边堆成小山。井里有水了，清澈明亮，像忽闪的眼睛。

求雨，也找水井。庄稼是人的命根子，太阳火辣，地里要着火了，村子被烤得发烫。寡妇门前，没话找话打掩护，有人溜进屋去，偷出吹帚扔进井里。刷井底么？我到底说不清。升火做饭，人在灶前团团转，后来跳出房门，蹦着高叫骂，村子鸡飞狗跳。人说，骂得越凶才越灵验。灵验啥？我三叔就鬼头鬼脑偷过五奶奶的吹帚，天照样下火，毁了一把好吹帚，白瞎了一通真情叫骂。

冬天昏黄，雪一下，颜色深浅有度，村子像张水墨画。早起的人手脚勤快，雪野中开出一条小道，曲曲折折通往井台。雪明洁了村子，天地安宁。朔风里，春联贴上井杆，鲜红的字幅，像一簇跳动的火苗。井泉水旺，或者饮水思源，红纸黑字，无声地祝福祈望，默默地教化感恩。雪野尽头，浩荡的春风向村子涌来。

水井紧挨沟沿，爹去挑水，水井用清澈的眸子注视他。铁水桶叮当一落，强烈的声响钻进每一处缝隙，传遍每个角落，漫过四野，飞上山顶，直上九霄。水井幽深，井底泛着青光。爹站上井台，弯下腰系绳索，直起身放辘轳，“嘭”一声，水桶碰触井水，雀儿惊得扑棱棱从井口飞出，震得井水晃晃悠悠。雀儿落在井杆上，安静地看爹摇辘轳。

时候稍长，娘就慌张。娘的目光越过两条街探望，嘴里念叨：这半天不回来？娘的话曲折悠长，一直延伸到井台上。爹颤悠颤悠一路小跑，要是娘，半路抱着扁担要歇两歇。水挑到家，娘格外珍惜。洗完青菜，澄清了先洗碗，再饮鸡喂猪。水井深离家又远，水来得不容易，娘叮嘱我们，别祸害水。

水滋养了院子，炊烟缓缓地飘，鸡鸭高亢地叫，扁豆花热烈地开满篱笆，淡淡的花香渗进温暖的旧时光。水润湿了我干渴的喉咙，清亮了稚嫩的嗓音，洗干净淘气的脚丫。书上说，上善若水。

打井盖房，村子头等大事。我二大爷的院子挖出了水，黑了半辈子脸的二大爷多云转晴，我二娘不会说话的眉毛笑开花。生活的沉重，压得五官能变形，谁都渴望摆脱，哪一个都向往轻松。多出一眼井，就多出一线光明。

打出一眼井，全村跟着兴奋，不止全村，上下村子，不吃井水的人，厚道劲热心肠一点不差样。打多深？七丈五。水咋样？可好了，打到泉眼上了，还没碰到连山石。回话的人得意，探问的人欢喜，于是许多场景再现：挖下一铣土，对着地上拜了再拜；挖下一人深，井杆郑重地系紧红布；见水了，下面一声喊，上面一挂鞭炮点燃；打够深了，炕上里三层外三层，大呼小叫喝烧酒，吃年糕。那是铁铣镐头开创历史的年代。

辘轳把水摇上来，摇动一段清凉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