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玉京湖里,十多艘赛艇从升平桥出发,飞快地向太平桥驶来,艇上的运动员有节奏地快速划动着小艇,在后面拉起了箭头似的水波。</p><p class="ql-block"> “注意身体的弧度和手臂的力量,要协调,加速!”河岸上,赛艇教练骑着电瓶车,一路用高音喇叭指挥着训练的学员。在教练的指导下,运动员们有的驾艇疾驰,有的慢下来调整着身姿和速度。几只白鹭展翅伸腿平稳地在湖面上空滑翔,时而扇动一下翅膀。教练员的高音喇叭和湖里快节奏的划动并没有影响它们悠闲的飞行,赛艇与白鹭共舞,是玉京湖上最美的表演。赛艇由远而近,像用镜头将一片柳叶渐渐拉近,赛艇上的运动员如同一粒粒充着气的豆子,由小渐渐变大。</p><p class="ql-block"> 陈珍站在太平廊桥上,用眼的镜头将湖上风景拉近。看运动员们训练,能让她劳作的身体得到很好的休复,从运动员们奋力划行的起伏中,从教练员高昂的指导声中,她体味到了生命开花的韵味。她喜欢湖里那些充满了活力的运动员们熟练地驾驭着赛艇在湖面上飞驰的情形,她想象得出他们奋力划动木桨时的干劲。</p><p class="ql-block"> 陈珍是廊桥上的保洁员,60多岁,瘦小的身子,巧克力的肤色,脸上不用笑都可以看到褶子,笑起来就是一朵菊花。可以这么说,她也像一片树叶——被风吹老了的树叶,而很多时候,她觉得自己轻如微尘,即使轻如微尘,也有微尘的尊严。</p><p class="ql-block"> 这粒微尘有时也会入了别人的眼,总想揉揉。“一个固执的老太太,又不是家里缺钱,那么大岁数了,非要在外面扫地,也不考虑家里人的感受。”坐在小区大门口的同龄大娘们看到她出小区门,总是会凑到一起轻声嘀咕,有时,好事的风儿会将其中的只言片语吹进她的耳里,时间长了,她便知道是在说自己,而那些闲言碎语从来就不会影响陈珍的心情,更不会影响她的决定。</p><p class="ql-block"> 信念是个好东西,陈珍对于生命的信念是运动。您已经看到了,她的运动,是实实在在的劳动,不是广场上优雅的舞蹈,也不是静谧处伸手展脚的太极。</p><p class="ql-block"> “妈妈,你也真是的,人家有的老年人想耍都耍不成,你本来可以耍的,却非要去扫大街,别人会说我们闲话的,以为你日子过得不好呢。”儿子女儿确实不止一次地在她面前埋怨。</p><p class="ql-block"> “哪个说啥子?我做啥事跟他们有啥关系。再者说,又不是哪个说我好我就好,说我不好我就不好,我劳动我快乐,我劳动挣钱不丢人。你们嘴里的扫大街,莫非还有哪个年轻人来做嗦?手脚活路嘛,又不是啥花大力气的事。你们读书的时候不是在家里背‘舒活舒活筋骨,抖擞抖擞精神’么,我这就是在舒活筋骨、抖擞精神啊。”说得儿女不由得蒙嘴而笑。</p><p class="ql-block"> 是了,陈珍是一片固执的叶子,是一粒有思想的微尘。</p><p class="ql-block"> 年轻时候的陈珍长得十分秀气,还有一条及腰的粗黑辫子令人称羡,妥妥的村里的“小芳”,美中不足的是,她身高不到一米五,在农村,被归置到肩不能挑、背不能扛的那类。当时,在村小学当民办教师的永明看中了她,托人去说亲,永明家的父母亲曾反对过:“家里是需要一个能干活的女人的,你看她那样,能行吗?”但永明非她不娶。永明认为,陈珍读书不多,人勤快,言语不多,话有理,是个“螺蛳有肉在心里”的人呢,再说了,娶媳妇又不是找苦力。</p><p class="ql-block"> 结婚后,为了让丈夫安心工作,也为了让公婆改变对她的看法,家里家外的活儿她几乎全包了,实打实的“里外一把手”。拿当下一句时尚的话说,每天,她不是在干活,就是在干活的路上。谁也没想到,这小小身子的女子有着那么大的能量。她的表现,实实在在地打了不少曾暗地里挖苦她的人的脸,也赢得了公婆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陈珍默默地为这个家操持着,一家人和和睦睦,他们的生活,虽平淡,却温馨。也许是老天要让这个女子渡渡劫的,于是开了个差点让这个女子倒下的玩笑。</p><p class="ql-block"> 那天,在医生办公室里,医生让她叫家里人来一趟,陈珍说:“我爱人工作忙,孩子又小,有啥要注意的事直接给我说就是了。”她只不过是感觉乳房胀疼了好一段时间才来医院检查的,而她也不是没经历过这样的感觉——在经期和怀上孩子的时候。这一次,只不过时间长了一些而已。上次来看医生,医生作了检查、问了症状后,给她开了验血和CT检查单。</p><p class="ql-block"> “乳腺癌。”在她再三恳求下,医生的嘴里滑出了三个字。</p><p class="ql-block"> 这三个字仿佛串成了吐着信子的大蛇,她懵了,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快速地掠过,然后一片空白,她的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她稳住身子,呆了几秒钟,定了定神,盯着医生的眼睛:“不会哦,往天也这样胀疼过的,不会验错了吧?” </p><p class="ql-block"> “验错?不可能的,你要相信科学。你回去后跟家里人商量一下,赶快来做手术吧,依你目前的情况来看,手术预后比较好。这病呀,就像一弹簧,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不必太焦虑,放松心情。”医生安慰着她。</p><p class="ql-block"> 回到家,陈珍的心情怎么也平静不下来,她想不通,这种病咋就找上她了呢?一不顺百不顺,往日驾轻就熟的事情她怎么做怎么别扭,简直糟糕透顶。她不知用什么方法来疏解内心的烦躁,索性坐在椅子上,任眼泪肆意地在脸上流淌。</p><p class="ql-block"> “你怎么啦?”下班回家的永明发现了她红肿的眼。这一问,让陈珍的泪水又像开了闸似的奔涌出来,她拿出检查单,将医生的话告诉了永明。</p><p class="ql-block"> “赶紧住院去,早做手术早好,要相信医生。”</p><p class="ql-block"> 根除手术后,按照医生的建议,陈珍做了化疗。化疗是一个艰难的过程,恶心呕吐、浑身乏力、心情烦燥、心绪不宁、掉发,化疗应该有的症状她全有。家中少了她的料理,显得有些乱。那些时间里,永明每天下班后就立即骑车赶回家,有时中午也挤时间回来。看着丈夫日渐憔悴的面容,她有些恨自己的病连累了他。</p><p class="ql-block"> 一天,她感觉浑身有被蚁虫乱爬的感觉,心里烦躁得很,万念俱灰:“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自己受苦,家人也跟着受苦。生不如死啊!”走在去水库的路上,两个年幼的孩子和年迈的双亲的面容出现在她脑海里,突然间,像被命运的手敲了一下头,她的头脑有些冷静了,她问自己:“如果我死了,年幼的娃儿咋办,年老父母咋办,难道都因为我而伤心一辈子?他再娶一个,对他不好、对孩子不好怎么办?”于是擦干眼泪缓缓而归。</p><p class="ql-block"> “这病呀,也像弹簧一样,你强它就弱,你弱它就强。”医生的话在耳边响起,必须得想办法控制心魔。她开始尝试着想一些开心的事,向往着儿娶女嫁时的快乐,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以此分散注意力,减轻心理上的负担。心情的放松,让她感觉到了身体本来的活力,她相信了“弹簧”一说。</p><p class="ql-block"> 其实有时候,开心与痛苦就是转念间的事,陈珍的转念支撑着她咬牙抵抗住了病魔的侵袭。她用顽强的向生心态积极地配合治疗,终于,有一天,医生指着检验单上的数据告诉她,所有的指标都趋于正常,照此下去,她再活几十年是有可能的。她高兴得直搓手,她对自己说:会越来越好的。活下去,我要陪着父母变老,我要看着儿女长大。是的,还有什么比活着更好的呢!</p><p class="ql-block"> 当所有指标都正常的时候,陈珍瘦了接近十千克,本来瘦小的她,已经皮包骨头,显得更瘦小了,本来皮肤黝黑的她,显得更黑了,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她的乐观与坚定,让人们看到了一个不一般的小女子,这个硬气的女子,让人刮目相看。</p><p class="ql-block"> 病愈后,陈珍没等把自己的身体补起来,便下地干活了,她的身子,再也没有丰润起来,倒是长出新头发后,她又留了长辫子。陈珍始终认为,能让她活下来的福星是劳动,在劳动中,她找到了生命的意义。</p><p class="ql-block"> 后来,永明考上师范学校,毕业后到了县城一所中学任教,两个孩子跟着去了城里读书,为了照顾孩子,陈珍也随着进了城。在城里,没有土地可种,每天除了买菜煮饭、打扫学校分配给永明的小屋子外,没有其他事可做。陈珍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啊,家务事于她来说从来就不叫做事。生活方式的改变让她觉得心如猫抓,忐忑不安,她觉得丢了魂似的,浑身不得劲儿,于是天天念叨着她的自留地和责任田。她吵着要回家种地,说再不做事情会憋死人的。为了说服永明,她罗列了很多关于回家种地的好处:可以不买粮、不买小菜,能节约好多开销呢。</p><p class="ql-block"> “真是山猪吃不来细糠。”永明戏谑地说。但老家在偏远的丘陵,每天来回很不方便,回家种地是不现实的事,两个读书的娃娃上、放学需要接送,回家也需要照看的。经不住她天天的纠缠,永明便央求学校领导,给她找了个打扫校园卫生的活儿,这才让她安宁下来。</p><p class="ql-block"> 打扫清洁,在别人眼里是脏活、累活儿,但陈珍很满足,她非常珍惜这工作,所以做得很认真,总是把负责的地方扫得干干净净,在她的责任范围内,没有卫生死角。校园里,有藐视的眼光在她身上飘过,却丝毫不会影响她的心情,对那些藐视她的人,她不卑不亢。她认为,能活下来已经是老天对她的垂怜,而劳动给了她诸多快乐,让她更好地活着,只要有事做,外人的评价不重要。</p><p class="ql-block"> 永明退休之后,她换了几次工作,说是换工作,只不过是换了工作地方而已,性质从来没变过——扫地,从学校到大街,从大街到公园,从公园到廊桥。二十多年了,扫地,从来没有变过,她,乐此不疲。</p><p class="ql-block"> 打扫廊桥,是去年才开始的。她的责任范围,是从廊桥的东头到西头,八小时工作制。廊桥的东头到西头有多少米,她没量过,廊桥的东头到西头要挥动多少次扫帚,她没数过,但是廊桥上有多少个店铺、多少个临时摊位,她知道,她从来不跟老板们套近乎,她的脸上,始终写着不卑不亢。她手下每一道划过的弧线都是心灵的洗礼,弧线下的产物,是社会文明的量尺。她会用手在石板缝里抠出瓜子壳、细小的纸片,用小刀刮掉粘在地上的口香糖。</p><p class="ql-block"> “扫干净就可以了,哪里那么用心,把缝缝里的都要抠出来,哪个看得到那些地方嘛。”有熟人觉得她过于认真。</p><p class="ql-block"> “不是在创文明卫生城市吗?去年背过‘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里面有敬业、诚信的说法,我不说‘敬业’,人家领导相信我才把这任务交给我,捡一捡,只不过举手之劳,我不要别人在背后戳我脊梁骨,要做事就把它做好,也应了‘诚信’二字嘛,一来免得人家说我这个老婆子拿着国家的钱不好好做事,二来看着亮净的地面,自己心里也舒服。”陈珍说起话来,头头是道。</p><p class="ql-block"> 她每天早上六点之前就到了廊桥,她喜欢廊桥上的风景,习惯在抬头的瞬间扫瞄从廊桥上走过的人:那个从桥东头来,背着新鲜蔬菜到市场上买菜的老大娘,有时在桥上就会被路过的人买完,她会愉快地背着空背篓去哪里走一圈,然后差不多是同样的时间又从桥西头走向桥东头;那个隔天在桥西头摆药摊的自称家有秘方的游方郎中,好几天没有一桩生意也会乐呵呵的,上午11点准时收摊,说要回去给媳妇煮午饭;那个卖古董的精瘦老人,每天早上准时到桥西头摆摊,也是看的多买的少,也不知那些所谓的“古董”是真是假,反正陈珍觉得,那个商贩倒像是个古董;那个坐在电动轮椅上的老人,神情淡定,不急不徐,一边行驶一边看风景,是的,廊桥上有总也看不厌的风景;那些穿着运动衣、戴着耳机跑步的人,每天都在她上桥的时候就跑了回去,那是廊桥上跃动的生命力,是让她感觉自己也动感倍增的活力因子。最让她心有所动的,是一对耄耋老人,也是每天早上的几乎同一时间,他们便会从廊桥东头缓缓走来,晴朗的天气里,他们从光中走来,暖暖的阳光撒在他们身上,仿佛从童话中走出一般。他们牵手相携而行,很多时候不说话,只是慢慢地走着。偶尔,他们也会凭栏而立,男的指着湖里的什么给老伴讲,也许是游鱼,也许是白鹭,也许只是一个水涡,连同训练的赛艇队。多么美好温馨的画面,他们的恩爱,让陈珍羡慕,这才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嘛。每每回家说起,儿子总会开玩笑说:“妈妈,你啥时间也拉着我老爸的手在廊桥上去走一趟,感受一下‘执子之手’啊。”“我可不好意思。”她笑着说。几十年来,她从来也没有跟丈夫手拉手在外面走过,她觉得那是一件让人害羞的事,她又觉得,那一定是一件妙不可言的事。</p><p class="ql-block"> “加速!加速!注意身体的弧度和手臂的力量。”教练的高音从湖岸传来,阳光在湖面上反射出一片淡黄的亮光,赛艇们正次第转过弯,轻盈而快速地向升平桥而去,一道道美丽的弧线激起层层涟漪,闪着耀眼的光。</p><p class="ql-block"> 陈珍嘴角上扬,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变得轻盈起来,一个优雅的转身,拿起扫帚,伸开手臂,扫帚在桥面上划了一道美丽的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