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姑姑

虹里

<p class="ql-block">  姑姑从小和别的女孩就不一样。爬树翻墙溜竹竿,捉知了斗蟋蟀捻毛毛虫,没有她不会不敢的。奶奶总说她原是个男胎,可惜性子急,早出来几天,少长了那么一点,这才是个丫头。她七岁那年,奶奶生了我爹。家里日子本就恓惶,又添了张嘴,更是雪上加霜了。爷爷奶奶忙于生计,姑姑就背着我爹,混在一帮半大小子中撒欢放野,玩得高兴忘形时,便把我爹丢一边,任他哭闹一阵就睡着了。我爹鼻涕眼泪糊一脸,蚂蚁小虫身上爬。爷爷偶尔遇见,逮住姑姑就是一顿暴打。</p> <p class="ql-block">  奶奶过日子节俭,孩子少有零食吃,亲戚送来几块发饼,只有我爹的份。姑姑馋不过,就哄我爹:“姐姐给你变个月亮?”夺过饼就是一大口,圆饼成了个弯月亮,我爹伸手去抓,“姐姐再给你变个星星?”又是一大口,三口二口饼子快没了,于是我爹哇哇大哭起来。爷爷闻声赶来,一把揪住姑姑要打,奶奶拼命拽住他,姑姑趁机挣脱,一溜烟儿跑没影了。</p> <p class="ql-block">  这样的日子熬了几年,我爹满了五岁,无需姑姑照看了。看着一天天长大的小儿子,重男轻女的爷爷忧心起他将来的婚事。便擅自去了趟乡下,用姑姑为我爹换回个童养媳。奶奶舍不得闺女,哭成了个泪人,却不敢说半个不字 ,那年姑姑才十二岁。</p> <p class="ql-block">  姑姑婆家也是苦人家,否则不会急着给半大的小子换亲。后来才知道,那家不光穷,小子还有癫痫病,乡下人称“猪婆癫”,看似正常人,发作起来浑身抽搐吓死人。奶奶为此气得心口疼,斗胆大骂老东西瞎了眼,分明是把闺女往火坑里推。爷爷自知理亏,没像往常一样瞪眼睛打人。原来他去相亲时,对方备了些酒菜。爷爷是嗜酒如命的主,结果醉得一塌糊涂,拍着胸口就答应了人家,哪顾上探究实情?姑姑脾气倔,从此恨死了她狠心的爹。于是很少回娘家,奶奶死后更是不迈家门槛一步。爷爷断气前曾要我大伯接她回去,可姑姑磨磨蹭蹭就是不迈腿,终是没见到她爹最后一面。爷爷下葬后她只跪在奶奶坟前,兄弟哭爹她哭娘,想起往事眼泪流了个稀里哗啦,边哭边数落着爷爷的不是,指天划地的咒骂死老东西。街坊老人听了心发怵:死丫头性子咋这么烈?</p> <p class="ql-block">  现在想起来,姑姑恨爷爷也是有情可原。家里日子再苦,还有娘护着,冷不丁送到陌生乡下,放牛砍柴打猪草,城里孩子还真难适应。再说姑姑野惯了,脾气又不讨喜,动辄便因贪玩顶嘴挨公婆打骂。十五、六岁时,姑姑开始下田干活,没二年便成了婆家的主要劳力。长年的劳作让姑姑成了个粗皮糙面的蛮村姑,个头比她男人还高了半个头。乡下人的审美标准是“十大九不输”,人高马大干活才有力气。婆家人慢慢喜欢上了姑姑,左邻右舍也夸她个不停。那段时间姑姑算是扬眉吐气了一回。</p> <p class="ql-block">  可惜风光日子没几年,姑姑圆房后肚子却不争气,一连生了三个丫头。老大生下时,公婆脸面上还挂得住,给孙女起了个名字叫“招弟”,希望她能招来几个弟弟。姑姑也在床上躺了几天,好吃好喝地享了几天福。老二生下时,公公一声不吭出去喝闷酒,婆婆虽耷拉个脸,勉强还伺候了几顿饭。老三落地时,家里顿时就翻了天,公公阴沉个脸要把小丫头送人。姑姑本就忌讳这个,于是又哭又闹,死活不肯。二老见姑姑不依,公公摔门出去便没了踪影,婆婆气得哼哼唧唧上了床。姑姑又气又饿没了奶水,小丫头饿得嗷嗷叫。姑姑一怒之下,倔脾气又上来了,跳下床来拿把刀就满院子抓鸡,要把家里的下蛋母鸡杀了煨汤下奶。婆婆见状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找来公公一合计,只剩下分家一条路了。</p> <p class="ql-block">  姑姑也真是黄连苦命。分家后日子虽苦巴巴的,但活得舒心 ,可这样的日子没到两年,男人突然发病栽到水沟里淹死了。公婆失去了唯一的儿子,把气全撒在姑姑身上,整日里指桑骂槐咒姑姑是丧门星,克夫命。姑姑当然不是什么善茬,拍屁股跺脚地对着公婆撒泼,一时闹得鸡飞狗跳,家无宁日 。</p> <p class="ql-block">  和姑姑比起来,我爹少小时的经历要顺溜的多。作为家里最小的宝贝疙瘩,他是家里唯一上过学堂的孩子。由于读了书,解放那年当上了国家干部,吃上了公家饭,混得人五人六的。我爹长相俊朗,风流多情,他终是抛弃了家里的童养媳,娶了家境优渥、漂亮时髦的我娘。不久后我娘怀孕了,她当时在医院当护士,俩口子正为孩子生下无人看养着急。听说了姑姑的处境,我爹脑子灵活转得快,马上赶到乡下,要接姑姑来家里帮忙带孩子,说白了就是当保姆。姑姑一听火冒三丈:“去去去!你家破事不要找我!”她一直记恨着当年的那挡事,总说是我爹坑了她。我爹于是低三下四的咧笑脸,姐长姐短的赔不是,并保证工钱分文不少。姑姑听到钱便有点心动,农村人搞钱不容易,孩子吃饭上学都得花钱,她又是个要强的人,不想仨孩子重蹈她的命运 。主意打定后姑姑还拉不下脸,便嘴硬道:“讨饭也不上你小子家门!”我爹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便嬉皮笑脸的作揖求她,给足了她面子,并许诺以后帮她在城里找个活干,可以把孩子们都接出去。姑姑这才面露喜色,把孩子们安顿在公婆家,屁颠屁颠地随我爹来到城里。</p> <p class="ql-block">  姑姑来我家没多久,我便出生了。听说是个女孩,姑姑一脸的不屑,嘴一撇:“资产阶级小姐也就这点能耐?”她一直不喜欢我娘,说是我娘逼走了我爹的童养媳,当然这只是我娘的一面之词。</p> <p class="ql-block">  姑姑来了以后,我爹就不用干活了,姑姑几乎包揽了全部家务。她嘴一张,手一双,说话干活麻辣利索。只是和我娘的关系总处不好,俩人动不动就吵架。我娘嫌姑姑卫生习惯不好,做事不讲究。诸如泡奶前奶瓶没煮沸消毒,切菜砧板生熟不分,给孩子喂食前不洗手等,她可以数落出一大簸箕。姑姑则骂我娘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说她好吃懒做不干活,只会媚狐狸似的撩男人………越说越难听,越说越离谱。我爹实在听不下去了,便说了她几句,这下可捅了马蜂窝,姑姑矛头一转,连珠炮似的把我爹骂了个狗血喷头,什么“怕老婆,没出息的怂货”、“良心喂了狗的白眼狼……。”最后还不解气,捶胸顿足的哭诉起来,有的没的乱抖落一通,气得我爹脸色铁青,夺门而逃。那段时间,我家里充满了火药味,俩个女人针尖对麦芒,互不相让。我爹则夹糖烧饼似的里外不是人。</p> <p class="ql-block">姑姑抱着我,当年的她是不是还挺年轻?</p> <p class="ql-block">  不久,事态发生了变化,我娘怀孕了,她虽讨厌姑姑,却也离不开她了。姑姑也抓住了我娘的软肋,动不动就撂挑子,时不时要走人。我娘只好败下阵来,睁只眼闭只眼的容忍着她的坏毛病。于是姑姑成了我家名副其实的“一把手”,整日里吆三喝四、指东划西的,我爹我娘都要看她脸色行事。</p> <p class="ql-block">  姑姑自己生了三个女儿,想男孩都想疯了,所以她特别希望我爹能有个儿子。听说我娘又怀孕了,高兴的不得了,连说话语气都温柔了许多,她天天问我娘想吃啥?有啥反应?和怀老大时有啥不一样?我娘听得发烦,明白了她的意思,便故意逗她,骗她说和以前感觉完全不同。姑姑听了欣喜异常,她让我娘站在她面前左右转动,前瞧后看一番,然后手一拍,肯定的说:“是个带把的!”于是天天变着花样为我娘做好吃的。吃得我娘红光满面,满嘴喷香,躲在背后偷着乐。原来姑姑在农村苦惯了,过日子特别抠门,自从她来之后,家里伙食水平顿时下降了许多。我娘之前吃香喝辣惯了,为此心中颇有怨气,多次在我爹面前嘀咕发牢骚,却也不敢招惹姑姑。现不费吹灰之力骗得姑姑高兴,天天好吃好喝的,她怎能不乐呢?</p> <p class="ql-block">  妹妹生下来了,体重足足有八斤。姑姑却像泄了气的皮球,半天没回过神来,她硬说是接生的医生搞错了,把小子换成了丫头,谁劝便与谁急,直到人家解释当时产房里只有我娘一个才作罢。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姑姑只要抱起妹妹,就要在她肉乎乎的小屁股上拍几下,咬牙恨道:“打死你个骗吃骗喝的臭丫头!”</p> <p class="ql-block">  日子一天天的重复着。看着眼前不时哭闹的俩丫头,姑姑气不打一处来。整天像吃了火药枪似的乱喷人,做事也更马虎随性了。妹妹的奶瓶,别说煮沸消毒,用自来水冲冲就直接泡奶。落在饭桌上的馒头屑屑,她捻起来就往妹妹嘴里塞。我娘也没了初为人母时的讲究和新鲜劲,对姑姑的卫生习惯已是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她借口工作忙,把妹妹和家务全推给了姑姑。下班空闲时,把我打扮一番就领出去玩。小时候我长得比妹妹漂亮,又是老大,很得爹娘宠爱。至于妹妹,我娘既不待见,也无暇顾及,任由着姑姑胡来。可说也奇怪,爹不疼娘不爱的妹妹在姑姑的随意糊弄下 ,却像吹了气的洋娃娃,长得又胖又结实,从没生过病。看着我娘一愣一愣的诧异目光,姑姑颇为得意地传授经验:小孩子就是要贱养,狗崽子样才好带。姑姑的带娃经验,潜移默化的影响了我娘。以至于二十年多年后她带我儿子时,简直就是姑姑当年的翻版。我稍有异意,她便重复姑姑的经典语录:不干不净,吃了没病!接着便陈谷子烂芝麻的数叨起姑姑的故事来。</p> <p class="ql-block">我从小备受爹娘宠爱</p> <p class="ql-block">  妹妹半岁时,我娘又怀孕了。看到我娘能吃能喝和以前一样,姑姑认定准又是个丫头片子,于是脸拉得比茄子还长,整天长吁短叹的。可能是想起自己曾经的伤心经历,有时也不无同情的对我娘说:唉!看来你我都是生丫头的命!</p> <p class="ql-block">  我娘临产时,我爹叫姑姑同去医院,她说:“我是你家长工啊?头疼都不兴在床上躺躺?”其实她是不想去受刺激。</p> <p class="ql-block">  弟弟生下来后,我爹回来为我娘取吃食。姑姑问:又是个丫头吧?我爹笑而不语,难掩欢喜。“是个小子?”得到证实后,姑姑打了鸡血似的从床上蹦下来,哼着小曲为我娘做好吃的。我爹问:你不头疼了?姑姑顾不上理他,带上吃食一溜小跑赶到医院,满病房响着她叽里呱啦的大嗓门。</p> <p class="ql-block">  家里又多了个孩子,姑姑更忙了,整日风风火火的,走路都踏着节奏。但她心情好,对我娘也笑咪咪的。一反常态的是,她卫生习惯改变了不少。弟弟的奶瓶,她是洗了又洗,刷了又刷,最后还用开水煮十来分钟,我娘有时做不到位,还要挨她批评。我娘笑她:“还说爹重男轻女,我看你更是!”姑姑反驳道:“我爹不重男轻女,你男人能有今天?”于是俩人哈哈笑成一团。</p> <p class="ql-block">我和妹妹、弟弟,妹妹是不是长得最结实?</p> <p class="ql-block">  一晃又过了几年,弟弟上幼儿园了。我爹也兑现了对姑姑的承诺,帮她找了一份环卫工的活干。姑姑的工作特别辛苦,每天凌晨三点就扛把扫帚出去扫大街。天热还好,大冬天里,寒风刺骨,冰雪浇面,姑姑戴顶我爹淘汰的旧棉帽,穿件硕大的工作服,脸上冻得像烂梨,满手的皲裂口核桃壳样,活脱脱一卖苦力的爷们样。姑姑扫完大街天就亮了,火急火燎赶回家,又是没完没了的家务活。生活如此劳苦不堪,姑姑似乎还很满足,每月拿到薪水就笑得合不拢嘴,几张纸币捻来捻去的数了又数。我娘笑她财迷,姑姑也不掩饰:“我就是喜欢钱,钱就是命,命就是钱!”为了钱,姑姑干活特别卖力,生怕人家辞退她。由于姑姑吃得苦,干活肯出力,很快她就转了正,还评上了先进。年底单位开会,领导要她说点什么。姑姑红着脸说自己没文化不会说话, 只是想干活,因为干活能赚钱。最后还来上一句:“我就是喜欢挣钱,没钱我仨娃咋养活啊?”大伙儿听了笑中带泪,连老领导都感叹道:老周同志很朴实嘛!说的都是大实话。出于同情姑姑,单位破例给她分了一间房。姑姑在房前搭了个窝棚,把三个表姐都接来城里读书。</p> <p class="ql-block">  那年正是三年困难时期,我娘争取到了一个去省城医院进修的机会,便把我们送到姑姑家,头也不回的走了。姑姑肩上的担子更重了,当时物质严重匮乏,市场上粮油食品全凭票证定量供应。由于长年不见荤腥,每月的定量根本不够吃,大人孩子都饿的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姑姑做梦都想着如何填饱孩子们的小肚皮。她不知在哪里开了块荒地,种了些萝卜,得空便去浇水施肥,换来点收成。于是那时萝卜和萝卜樱子就成了我们的主食。印象中姑姑每餐煮半鼎罐米饭,再把萝卜樱子洗净切碎,用烧得冒烟的铁锅炒熟,她说这叫“红锅菜”,没油也好吃。到了吃饭的时间,我们挤在小饭桌四周,小眼巴巴的盯着姑姑分饭。她先舀几勺红锅菜在饭锅里,搅拌一下添出二碗,给弟弟和我爹。姑姑说弟弟小,我爹要上班赚钱,他们要吃好点。剩下的饭菜再掺合几勺菜搅拌一下,我和妹妹每人一碗。之后姑姑还要掺合些菜,才给三个表姐各一碗。最后的锅底加些菜便是姑姑的了,里面几乎看不到饭粒子,姑姑三口二口扒拉完,连洗锅水都喝得一干二净。</p> <p class="ql-block">  由于过度劳累和抠肠刮肚的饥饿,姑姑终于病倒了。她全身浮肿,额头和腿上一按一个坑,连骂人的力气都没了,有次干着活竟一头栽地晕了过去。医生说她是严重的营养不良和贫血,一定要补充营养。我娘听说后也很难过,就把外婆给她的金首饰到银行兑了些钱,为姑姑寄来了些高价食品。姑姑刚要进口,看到弟弟眼巴巴的可怜样,叹口气又把食物塞到弟弟嘴里。</p> <p class="ql-block">  我娘进修结束后,调到省城附近的医院工作,我们要离开姑姑了。那年我八岁,妹妹七岁,弟弟还未满六岁,仨人都哭着嚷着舍不得姑姑。我们从娘肚子落地起就跟着姑姑,喊得最多的称呼,既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姑姑!在我们姐弟心里,姑姑就是娘,比亲娘还要亲。很长一段时间,一提到姑姑,我们眼圈都会发红。尤其是弟弟,只要我娘说了姑姑半点不是,他便小眼一瞪,大声吼道:不准你说我姑姑!我娘心里醋溜溜的,于是每人给块饼干,小心翼翼试探道:姑姑和娘谁好?三张小嘴齐声应道:姑姑!</p> <p class="ql-block">我们就在那年离开了姑姑</p> <p class="ql-block">  没过多久,噩耗突然传来,姑姑死了!我娘说姑姑由于严重营养不良和贫血引起的抵抗力低下,身体极度衰弱,一场肺炎便让她送了命。</p> <p class="ql-block">  姑姑死了,我们没有姑姑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常常从恶梦中哭醒,姑姑怎么会死呢?她曾经那么的强壮,娘甚至笑她连老虎都能打死 。我们也一直认为姑姑会长命百岁的,她不是说过将来要帮弟弟带孩子吗?怎么突然就死了呢?</p> <p class="ql-block">  我娘说:你们姑姑是到天上享福去了,她在人世间太苦了。当时我们竟都相信了。现在想想,要真是这样该多好啊!</p><p class="ql-block"> 我的姑姑死了,她死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死时还不到五十岁。</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