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荒记

漠雪

我有一天老了的时分，要动手做一本书，在这本书里，自我童年年代所捡的东西一直到晚年的都要写上去，然后我把它包起来，丢在废物场里，假如有一天，有别的一个人，捡到了这本书，将它收藏起来，一起也开端拾废物，那么，这个终身的拾荒梦，总是有人承继了再做下去，废物们知道了，不知会有多么欢欣呢。

摘自三毛的《拾荒梦》

故乡，四面山岭苍茫，一条小河绕村而过，河堤两岸大片的树林，多是杨树，榆树，也有槭树。一望无际的田野，种着各类农作物。陌上花草，房屋错落，家家院子里种菜，种花，养马、牛、羊等家畜。

出生乡野的我，从小就喜欢拾荒。见个砖头瓦片，就搬回去。有一次，在屋后发现个瓦盆，青灰色，一角残破了。我如获至宝，捡回去，种了海娜花，开了一个夏天。端午时，我用它染指甲，染五色丝线。

春天，院里的杏树开出花来，粉色的花瓣洒落一地，我在树下拾花忙。夏初，玫瑰一开上百朵，舍不得摘，雨后花瓣凋零，捡回时还带着清露，泡茶，或晒在一匾上，做玫瑰酱。扑鼻的香。秋深天空蓝的格外高远，123果子熟了，遇上大风，从枝头坠落，嘣嘣作响，不盈顷筐。冬天夜晚的大雪总是来得没有声息，清晨推门，惊觉天地已经白茫茫的一片。先是掬一捧，又不知欲藏何处，手忙脚乱地清空一口大翁，且收枝上雪，来煮雨前茶。红泥火炉，炉中燃的是拾来枯树枝，有木香。

童年拾荒，拾的全是大自然的美。

读中学时，教室是平房，冬天，中间生一大火炉。点炉火用的柴是每个学生从山野捡来的。拾柴的情景记忆犹新。

带着斧子，竹箩筐，麻绳，水壶。一路东行，走过原野上的机耕路，走过流水干涸的河滩，沿着盘曲而上的山径，进入层层叠叠的山里。大黑山的阴面是幽深的高山森林。树下铺满厚厚的枯叶。一脚踩下去没了膝盖。

落叶上散落着粗细不一，形态各异的枯树枝，一会儿就可以拾一大捆。堆放起来路边。

山崖边有枯了多年的树。我总是喜欢爬上去，用劈斧砍下一些遒劲粗裂的枯枝。枝干掷地有声，有沉甸甸的收获感。

裸露的树根，姿态独特，纹理如画。恨自己力不能及，无法拾回。

劳作间隙，坐在树下，阳光从枝桠间洒到眼皮上，点点金光闪烁。只听见林涛在大风中起伏，如潮水涌动。格外湛蓝的天色蔓延在群山之间，白云朵朵。那一刻，时间和天地似乎停了下来，格外寂静豁然。

年年冬天，心怀爱慕走过远路，去深山拾柴。这是与美好事物的相认。

台湾作家简媜在《雪夜柴屋》里写到：我是个春天种树，秋天拾落叶的人。

拾树叶不只秋天。三月，柳叶如眉，总是要挑选几片，夹在日记本里做书签的。

夏天，田野里有一种不知名的草叶，叶青绿色，细碎如星，枝头开白花，花朵簇生，小如米粒，有新鲜的香气。在一首古诗里压平，合上书本，一周后就成了美丽的花叶书签。后来，我在自然博物馆里看到许多植物标本，完整，清美，下方签名字。我就想，拾荒的我，如果写上植物名称，也成标本。

秋天，太阳渐渐升高，像锡。照在岸边的的树林里，丰厚，饱满，泛着黄铜色。

落叶杨的叶子散发着浓浓的油漆的味道。

柳树细小的叶在风里片片飞舞。

榆，槐，杏……红的红，黄的黄。

风来时，所有的叶子，都会倾情凋落，树下铺满厚厚的一层。

我是那个树下拾落叶的人。

推了木板车，车上有扫帚，麻袋，绳子。

执一把扫帚，邀一股大风，一会儿就积满一堆。蹲下来，装入麻袋，簌簌有声，仿佛是叶子在私语。

这些落叶，晒干，在院子的一角堆起来，盖上干草。是冬天里牛羊的饲料。

　　冬天，大风把村庄清扫干净。所有的果实都已冬藏。

大如席的雪，落满千山，村庄如一幅千年古画。大片的留白，空，净，不染。淡墨勾勒出苍山，远树，简陋的柴屋。

我是那个古画里拾荒的人。

我去放马，漫山遍野地行走，背一个箩筐，遇到干牛粪，就用铁叉铲入筐内。

日落得早，马在天黑前阔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背了满筐牛粪，骑马踏夕阳。

滴水成冰的数九天，牛粪被塞进灶台，温暖着整夜的土炕。

姑娘幼年时久咳。掀开地窖盖，一厚层洁白的霜。取一大壶，在火炉上烧开，煮雪梨。饮梨水几日，痊。

后来在《本草纲目》读到：“梨树高二、三丈，尖叶光腻有细齿，二月开白花如雪六出。上已无风则结实必佳。果实甘、微酸、寒、无毒。主治咳嗽。用梨捣取汁，加冬霜同熬，收存瓶中。每次以热水调服，甚效。”

工作之后，终于可以去赶海，纵马遥远丝绸古道、倒淌河看夕阳……我的拾荒遍布旅程中。

第一次看见海，海水是温柔的灰蓝色，像俄罗斯姑娘的眼睛。晨雾笼罩中月亮湾，是半牙刚刚出炉的麦黄色面包圈。清新，甜美。退潮时，海水将贝壳，海螺赠给了洁白的沙滩。我穿浅蓝色背带裙，绾起裙角，拾贝壳，有椰子贝，太阳贝，象牙贝，海螺贝……扇形的，心形的，梳子形……还有的像刺猬。衣兜里装不下，就放入背包，还拾了一些清奇的石头；找到一个玻璃瓶，灌了海水，尝一口又咸又涩。

沙滩里藏着寄居蟹，一小铲下去，它就露出微小的身体，颤巍巍地爬行，很害怕的样子。我又把它重新掩入沙海。

徽州，有三百多座明清古建筑——梅园，抱一书斋……村口长着香樟和乌桕树，上千年的历史，树形奇清。树干皲裂，寄生着绿苔。枝叶遮天蔽日。香樟树有沁人心脾的花香。我在树下拾树叶，拾干枝。在屯溪老街，一位老人在手刻木雕，一下一下地刻出松，鹤，梅花。我请他在小块香樟木上刻了一朵兰花。清雅，飘逸。

草木染的手工作坊，晾晒着蓝色印花布。我讨了一块，带回家，铺在茶台上，它散发着潮湿的梅雨气息。

挂在山崖上的婺源，屋顶上的晒秋，蜿蜒的青石巷，小桥流水，竹匾上铺着黄菊花，红辣椒，还有南瓜，稻米……

我捡几朵圆笸箩里晒的黄山菊，在香飘十里的桂花树下，装了满满两裤兜落蕊。一路像泡在桂花香里。

行走在幽深的小巷，有废弃竹匾，破损的竹席，也拎回车内。

姑娘在北京读书后，假日里常去，拾荒甚多。

什刹海，乘一只皇家船，穿行在浩浩荡荡的残荷中，顺手就捡几十只莲藕，花盆，书房，画桌，顺势摆放成工艺品。

成贤街，五道营胡同，写着空谷的茶器，木雕的藏式窗，绘着如来的吊帘。深院里挂着红石榴的老树，手工陶艺，碧绿的芭蕉叶，黄桢上挑起一只木鸟笼。银杏的叶子在秋风里飘零……我拾了银杏叶，南瓜做的灯笼，说不出的迷恋和心动。柿子掉在地上，擦擦土，就吃了，绵软，甜润。白果初熟。果实成簇地落下来，捡一些，在太阳下晒干。小雪过后，忽然想起，剥去外皮，泡着喝，清淡的苦。蔬臻，慢食，本源，自然，健康，珍味。

天空很蓝，雪山很近，茶卡盐湖，是天空的一面镜子，这是一面盐湖，俯下身，随手拾起几块的盐化石。洁白，晶莹，纯净，像高原的一滴眼泪。

去年，去大红山拍星空，看到公路远处有一座年深久远的土屋，木门，窗框凋敝。荒芜，破败。走进去，屋顶上有一根根枯木，下方掩盖着骆驼风干的骨头，白花花的骨骸，似乎在叙述着一部悲壮西行史。

骆驼，喜欢独居。温驯，有耐力。古丝绸之路上，驼队将香料，丝绸一匹匹经天山，玉门关运送到罗马，伊朗，叙利亚……它打通了欧亚大陆的商贸往来。此刻，站在荒芜的戈壁上，耳边似乎还回响着丝绸古道的驼铃声声。

拾取一颗头颅骨，三块腿棒骨抖落尘土，如获至宝般收藏。

庚寅年春，摄友在南山顶开阔处，寻见两间石屋，与世独立，遂决定建设摄影基地。且起名原上。

从此，我的拾荒有了同伴。

开一辆老旧的箱式货车，去山乡村野遍拾旧物。

西街待拆迁，一排旧院子荒芜，颓败。门窗凋敝，屋顶坍塌。主人迁居了，遗弃下一些旧物。沿着杂草丛生的小巷，进入院中，一间一间地寻觅——大小不一的水瓮。瓦罐，花盆，粗瓷碗，酒盅，竹席，煤油灯，箩筐……水瓮有破裂的缺口，或裂缝，因为残缺，才充满了了时光的厚度……在一间危房里，一摄友独自从窗口拼尽全力，挪出一口古式绿柚大瓮。上面隐约青花图案。巷子里几一行人频频运送，搬上货车。

我在院墙的地窖里，拾了厚厚的几摞几麻袋旧麻袋片，垫入缸底，如套娃般一一置放。拉至南山顶，在院里有序排列。还有旧时的农具——竹匾，马鞍，磨盘，拴马桩，镰杆……旧马灯。这些旧物折射了一代人的乡土情节，视若珍宝。

不觉暮色浓重，驿路边，有一棵枯树。盘根错节，枝干遒曲苍劲，姿态独特。几位摄友搬运在石屋西北方，欲做拍摄星空的地景。

后来，我们开着车，去无人居住的村落，拾石磨，饮马槽，石碾，菜坛子。红木梳妆箱，雕刻着古老的花纹；老红砖，古法烧纸。纸浆篓，外面裱着着五十年代的钢花烟烟盒纸；旧灯笼，手工编织，糊红色皱纹纸；八仙桌，红木，厚重，端庄，纹理清晰，木雕窗框，刻梅花，团云，形态奇特的石头……有时也会空手而归。但是拾荒之旅从未停止……

西房屋顶缺木头，摄友去那些废弃的石窑里捡枯木，扛废弃的木门。

和泥没有麦花。用镰刀砍倒宿麻，开辟出小路，在一间土胚南房里装那些陈年的麻花，尘满面，鬓如灰。再用手推车运到原上……

半生拾荒。惜物之心日长。

旧水翁里开出睡莲，青瓦罐里铜钱草一片葱绿……竹篓挂在墙上，待冬天巡山拾牛粪。最妙的挑一盏旧马灯，去星河下寻梦。

下雪了，八仙桌上美食，端着小酒盅，与友人临风把盏……烧了炉子的原上是温暖的，把拾来柏树枝熏烤，满屋充溢着植物的芳香。

守了满院子的旧物，轩窗望雪，酒带梨花香。

孟浩然写到：三月拾花酿春，六月流萤染夏，十月稻陌拾秋，腊月丛中吻雪。我用老茶壶煮一杯凤凰单枞，想这拾来的老物件，自带温度和气场，它把四季的美好，全赠与了我。

一生愿做拾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