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缺一双鞋

河丁

好几年了，我始终觉得自己缺少一双鞋子。

这种心态跟女人永远觉得衣柜里缺少一件衣服类似，可细一琢磨，跟她们还是有所不同。女人是出于爱美的本能，或是因为衣服太多无法选择。而我对着装并无讲究，从不关心品牌款式、价值几何，不管便宜到几十元的地摊货，还是贵到几千元的专柜品，只要穿着舒适，就不觉得有什么不同。当然，鞋子也在其中。我也没有选择的障碍，一年到头，我只需要五双鞋子：单皮鞋、棉皮鞋各一，塑料拖鞋、棉拖鞋各一，再加一双篮球鞋。何况，我还习惯于把一双鞋穿坏后再买一双替代品。

这一点，很受老婆诟病。她认为一个男人里里外外都要大方得体，着装可以体现一个人的形象、修养和所处的社会层级。可我始终从骨子里认为，与二十几年前从淝河边小村子里走出来的“狗剩”相比，尽管我现在坐在上海的写字楼里，被人们称呼“Allen”或者“经理”，但从没有感觉自己与之前有什么不同——我不在乎穿什么样，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的穿着，就如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评价我开的车子一样，尽管我知道人们喜欢以这种方式来定位一个人。

不幸的是，我继承了父亲的固执。老婆花了好几年的功夫，也没有改变我对衣装的态度。 见教育无效，她终于忍无可忍地收走了我为自己购买衣服鞋帽的权力。收就收吧！有人为我打造“专人定制”，怎么说都是一种幸福，何况对我来说，人生要做的正事太多，何必为穿什么劳心？

很奇怪，我从来没有看上眼老婆为我买的鞋子，每次都对之横挑眉毛竖挑眼，不是嫌难看、嫌贵，就是嫌不合脚，反正左看右看、试来试去就是不喜欢。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她终于不耐烦了，以后你的鞋子自己买！老婆说。

收回了买鞋子的权力，我却遇到了新的麻烦——买到一双所谓能体现个人形象、修养和社会层级，能让老婆满意的鞋子，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次陪老婆扫街，我都被恩准可以一个人在鞋帽区闲逛。每次我都想找到一双让老婆看了能立即笑颜绽放如花的鞋子，可每次都铩羽而归。直到脚上的鞋子不成样子了，也不管什么层级不层级，就草草买了一双顶事。

可麻烦不止如此，老婆几年的“教育”，对我还是起了润雨细无声的效果，我竟然开始对脚上的鞋子不满意起来。“我缺一双合适的鞋子”，不知从哪一年起，这个念头就驻进我的意识里，至今也没离开过。

春天的时候，我就想着买一双单皮鞋。要纯皮，猪皮、牛皮、羊皮无所谓；头层皮、二层皮无所谓；什么牌子的也无所谓，只要能穿出去上街买菜、跑步遛狗还能出差旅行就行！我逛遍了周边常去的几家鞋店，也在淘宝上淘遍了大江南北，直到秋天也没发现一双让我完全满意的，最后还是随便买了一双算数。可这时，我又觉得：该买一双棉皮鞋了......

很久了，老婆已经不屑于跟我讨论缺鞋穿的问题，我也不跟她主动提及，以免自讨没趣。我就自己琢磨，一直琢磨到有一天跟母亲聊起小时候的一件事情，才算有了答案。

母亲说，还记得吗？以前连阴天得踩烂泥，脚沤烂了，用蒜瓣子抹，好长时间也不见好......

我心里一动，藏在时空角落里的某些记忆忽然活泛起来。

记得那时，家里只有一双胶鞋不漏水，而我的那双，一到下雨天，里面就漏进去很多泥水，穿着滑唧唧的，很不舒服。我就期盼家里那双不漏的胶鞋什么时候能轮到我穿，盼着盼着，等轮到我穿的时候，那双鞋也漏了。村医的儿子曾经穿着一双新胶鞋从我面前骄傲地走过，我羡慕地盯着他脚上的新胶鞋——此时，我想，那时的我眼睛里一定跳动着绿色的火苗——我跟他说，你的胶鞋可能给俺看看？他脱下一只递给我，我把手伸进鞋膛，里面干燥、温热，很舒服的感觉。鼻子凑近鞋筒子，一股新鲜的熟橡胶的气味直沁入脑门，好闻！

读高中那几年，我一直渴望能有一双新篮球鞋。我平时穿的鞋子都是母亲一针一线做的，这种鞋子，在现在人看来，比工厂批量生产的鞋子穿着舒服，可是不能穿着它打篮球啊！本来，我有双旧球鞋，是捡大哥穿剩的，可是没穿多久，左脚大脚趾下就磨出一个破洞。每次打球时，左脚大脚趾总能触到球场地面的沙砾，沙砾的炽热、脚趾的硌痛不时提醒我鞋底那个破洞的存在。三年下来，这个愿望最终没能实现。

大学期间，同学们流行穿军勾，高帮、漆黑发亮的那种。我眼馋了几年，最终还是靠地摊上二三十块钱一双的假皮鞋打发了大学时光，其间心路历程，已不足为人道了......

想到这里，我才意识到，我在买鞋这件事上的纠结并不能归因于老婆的影响。事实上，是我自己在无意识地复现困扰我整个青少年时代的“欲得而不可得”的人生体验；是用这样一种方式跟过去保持一种联系，提醒我不要忘记来时的样子。

我不禁摇了摇头。

现在过好了，您说我怎么总觉得缺双鞋子呢？我问母亲。

母亲笑了，说，贱皮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