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年(小说连载 之四)

光雨

《晃年》之四

再过几天就是五月十五了。

日头还没爬上屋头，老陈家的老房子在一阵鞭炮声中，被挖掘机扬起大爪，轻轻一拍，象拍了一只鹌鹑蛋，轰隆隆地就倒了。

屋倒的瞬间，满街山呼海啸。

老土屋的气息一时弥漫了整条街，整条街在土烟灰里了晃了几晃。鞭炮的硝味团团着腾挪，似是不那么急切地想和土屋的老辣气息融合，所以丝丝的硝香仍在扑鼻兴奋着乡邻，乡邻们就兴奋地期待着老陈家的新房子在某一天光鲜地立在了大街上，那将会是多么刺眼。乡邻们大都不嫌事大，就喜欢看个热闹逗个新鲜，"啧啧″称奇时，如痴如醉地评判着百户千家的日子如流水。

老三家的毛白杨树上的窝里的喜雀，扑嘞楞地被惊飞起，一阵阴云飘向了远山。老三的心似也是被带走了，鞭炮与挖掘机的轰鸣震得他突发地焦躁，立时白汗从脸上放光地沁出。他心焦的不是老陈家没有什么声响就已经动工了，而是他家的宅舍整修还没有着落。

待土雾消散时，老三推开家门出来，就见田婶端一簸箕的糖块，人群里挤挤进进，大把地帮老陈家扬着五颜六色的糖块，划出一道道耀眼的彩虹来，惹得抢糖的人群一阵阵惊呼；一边喊:"老陈家翻盖新房咧，同粘喜气，糖甜嘴甜，语出吉言。二球家的大伟经理帮大忙给盖咧，有扰四邻时担待哈。”惊呼声中，又见瘪二球的顶气的开建筑公司的叫大伟儿子，威武地立在挖掘机旁，嘴唇上下抖动着一支烟棍，烟雾弯弯地缭绕，双手掐腰，一言不发地看着兴奋了的人群，嘴角似是挑出一丝狞笑。老三见不得这景象，顿感眼球在穴里涨，赶忙用手去抚压，仍是硬硬地在突突，抽身回转，悄没声地退回了自家院子里去了。

“他爹，快把这蛋花喝了。”他娘端一满满蛋花的黑瓷碗，颤巍巍地傍在一旁，努力地想把眼睛挤弯，给老三些轻松与欢喜。

正巧被老三使劲压着的眼球挤出一条亮缝，瞅个正着，脸皮一阵暴涨，左腮不自主地抖了三抖，老三扬起手来，把个满碗蛋花打在地上，嘴角一拧，呲出一颗黄牙来，“喝个屁，火上房梁了还喝！"钻进屋里去了。

他娘拾起碗来，进去了锅屋，也没得出来。

灰喜雀又是一阵阴云卷来，喳喳了几声，落下院子几滴黄白屎，正正地溅进鸡血点好的方框里，象开了几朵苦菜花，复又阴云卷去。

“娘的，也不落个好地方！”老三从屋里扪出一声骂，吓得小黄狗一缩脖，未敢出声，扭头跳开，一溜烟遛了。

这一早上熬的，稀糊了。

瘪二球热情地招呼着田老三闪进门来，顺手拉过一把椅子，请老三坐，自己一腚拍进沙发。

老三抖擞着，强将着膀子，从怀里掏出一盒烟。烟盒崭新，很是笔挺，烟盒上三个字"沂蒙山"赳赳有神。“沂蒙山的，名烟，齐儿捎来的，一条一百四十块，一盒十四块，一根七毛，给二大哥盒偿偿，一根七毛呀。”那尾音，很有些力气，他的眼球坦然地在穴里滑溜了一下。

"哦哦，吃过，真吃过。我这齐侄子出息，这可不是一般的人所受的。劳你想着我，有事呼我声就中。”

"好~好~。还是咱是一家人呀。”老三挪了挪腚，搓了搓脚板子，"吱"从地板上滑出一缕声响。

"今儿个有事吩咐吗？”一边问，一边向院外瞅瞄。

“哦，是这样，是这样……我那宅子有些不得劲，想着整修一下子，偏房另立，正正门头。这不……正好老陈家也翻盖，侄子也得派个队来。我想正巧五月十五我定好的动工，七日内完活，这都是有说法的。就想，让侄子给操持操持，侄子多双筷子多只碗的，拨几个人也来我家，给一块撮了它吧……侄子是大经理，操——″

瘪二球忽然满脸山水，插话道:"三弟，近些日子可能是不中的，人员很巴结呀。我听说乡里盖楼的工程，工期很拧实——。伟儿的工程都排到秋冬了，你家的活计估计秋前是排不上，有弄也得秋后。这比不得老陈家，他家年前就和大伟说好排定了的，大伟说他家的也得瞅空瞅几个人来零星地干。”

"我不是比老陈家的，就是……就是……你吃根烟，七毛一根……”

"七毛你装着，实在不好闪忽你……"

这当口门"咔嚓”一声响，象轰了一筒爆米花，“有人吗？”田婶的尖音如摔散了的冰碴子，四射着寒光，先于门撞进来了，“哟~大伯子在呀~齐儿又捎来什么好东西了？″眼睛一眯一睁间，老三又被她削了个干瘦。

老三的胸里忽然就泻了气，耸立的毛发倏忽软弱，双耳失音，双眼只看见满屋乱窜的唾沫星子银光四射，万箭穿心，两粒眼球只一会就无力了，老老实实地呆在了穴里。

恍惚间，老三被瘪二球半推半就着送出门来，"这事，实在对不住了，”左眼笑着右眼瞪着，哪还有瘪二球的影子，一付扬眉吐气的神仙样。末了，不忘把那盒烟塞进老三的布兜。

老三歪三斜四地晃进街里，还不忘狠狠地摁了几摁硬硬的还在的布兜子。

田婶是个热心肠子，刀子嘴，豆腐心，只是太尖酸刻薄了些。她能一句话让她的公公抽风，她的嘴舌子本事确实高强。乡邻喜着她，求着她，恨着她，唯独不敢躲着她。田老三躲着她了，就躲出了她的酸骚气来，终日在乡邻的耳根子上把个老三搅得魂三颠四的，心哪有片刻的安宁？

老陈家盖房典基，她帮人家查日子，披红绸，一刻不停地居中联络，比她自家盖房都上心，盖因她的女儿被宁儿捎了大城里去，在宁儿手下做着份工，这是天大的人情，不卖力怎对得住良心？这也是无事不起早，无利不复往，人之常情呀。

老三不解其中味，烦恼也就在所难免了。

这不，只忙了两天的这个晚上，田婶正想歇歇，就觉头里一阵云雾翻卷，忽就啥也不知了，扪头倒了地上。当夜送去县医院。

第二天一早，老三听说了，就觉脖梗一下子断了道绳索，轻松了许些，摇一摇，灵活得很了。他的眼球瞬感滑溜，眼穴不再窄巴，辽阔了起来，忽然就光芒四射了。

"先生好神活呀，神了，神了，只几天呀，就显灵了……"老三嘟嘟几声，来得宅后，但见先生青石上点的三朵朱砂泥鲜光无比，似三朵出雪的梅花，冷香袭人，煞是扎心。

田婶家大门锁上，颓废地坐在那儿，无力地哀怜怜地的眯着街口。

也就在这个早上，老三家的几只灰喜雀，"喳喳"声格外卖力地响彻。四只小喜雀围着几只老的出得窝来，在树叶子间来回跳窜。老灰雀振翅北飞入山而去，小喜雀也跃将起来，一路尾随，沉降浮动，终是跟上了入山飞翔的轨迹……

老三不舍地凝望着，吁出了一口长气。

田老三对于宅先生的深信不疑是刻在他的心窝里，牵在他的腿上的——他东一头西一头的跑来颠去，呼风风止，唤雨雨停，没少踢得小黄狗"嗷嗷”叫唤——怎么也得在十五日，在正十五日先生点穴的框上修正门头。眼见的后天就五月十五了，瘪二球家的公子铁定是指望不上了，人家也想好事呢，巴结人家呢，还能为你出工？看你热闹戏才是正头。好在乡上有修宅补院的零散劳务市口，需得出比平日里高出近双倍的价钱请来。

“我老三就是不信了，我老三几时服过谁？花多少银子也是十五开工，花多少银子老三也不会心疼，这定是要办得好好的事。伙计们，日子长啊，输赢不在一指间，我倒是要看着的。”老三雄壮地拍着胸脯，一声比一声急迫，吓得他娘一脸灰菜色，把个手试他的额面，“不热呀，”手又忙促地缩了回来。

老三“嘿嘿"一乐，给了他娘眉开眼笑一面，倒慌得他娘又缩了缩脖子。

说干就不能消停了。老三大早上买回一刀草纸，用百元红钞票正翻地印了，双手交叉，轻柔地打旋，草纸就一个方向圆圆地化开了。

他娘炒上两个鸡蛋，切了块四四方方豆腐，大毛白杨下摆个小杌子，把这几样菜摆上去，菜头上撒些芫荽沫，抄了手立一旁，眼瞅着老三提个酒壶，放了酒盅上去。

老俩口齐头触地，三个头叩下去。老三边对树上的灰喜雀窝说着一些喜雀也听不懂的话，边把酒向地上淋漓，随后把草纸一把火点了，火光四溅间，两张老脸也立时红润洇散，所有心里想的都随草纸一起烧将起来。

一切就绪后，日头悠晃晃上的屋头，一群灰喜雀"喳喳喳喳”地扑来了。

老三捏着揣兜里的存折，喘气都变得清爽，腰也象被兴奋绑直了，脚心里都在生风。他要到镇上取钱去，顺便把些砖砂水泥的一应物品购齐，把些把式零工的请回家来。

“三叔，去乡上呀？”

"啊~啊~，嘘~~齐儿汇来两万块钱，让修修宅舍，去邮局取了来，顺便请请工，买买料——侄子做啥去？”

“看三哥恣得，啥好事点额上了？去乡上呀？"

"这不~嘘~~两万块钱……吃根烟，沂蒙山牌头，七毛一根呢，宁儿……”老三意气风发，眼蛋子嘀溜溜转个不停，好象穴里在向外泉着甜水。

五月十五日如期而至。日头还是慢悠悠地从岭头上拱出来了，村子立时处在了温热之中。

老三家的大毛白杨上的十几只灰喜雀齐声欢唱，上跳下窜没有一丝要飞去玩耍的念想。它们欢快地望着老三把十几支红花鞭炮挂在街口的树丫上，一堆堆砖头，沙子，水泥啥的，寂寞着等待老三花大价钱请的陆续走来的五个邻村的泥瓦工们去任意摆布。

“好兆头呀，”老三一个眼球掩在穴里，另一个突出穴来，像只红皮鸡蛋，在毛白杨树上来回翻滚。齐头时，老三跳将上街来，麻溜溜地点上了鞭炮。村街又一次晃荡起来，引得老陈家的垒砖的瓦工们停了手，齐刷刷地伸长了脖子朝这看。

鞭炮响过就是动工开干。他娘也不忘烧了纸钱，小巧的还算灵便的老身叩将下去，“咚、咚、咚″连下三个响头，抖抖起来，挤眉弄眼地笑。后提一篮子糖块，欢快地街上撒将去了。

老三赶忙掏出烟来，一根一根分给准备开工的人们，“吃烟，吃，沂蒙山的，七毛钱一根。说好了的，二十日时完活，除讲好的价钱，多支五百块，一起结。吃，吃烟，七毛一根的，完活时还有，还有，七毛一根的……烟。”

这活路也是出奇快。只二天工夫，大门就在鸡血框上立起了。

同天，陈老四家的房梁也抬将上去！

“——呔，这架式，还用几天完活？还零散地干呢，怕是全建筑公司人都来了，上赶呀。哄谁呢？老邻老居的也散架子了。比啥比呀，再怎么比也是土财主，土包子，宁儿还会……，陈老四，晕呀！我就不信了，还能比得过大城市里的？走着瞅，看谁家过年张灯结彩娶媳妇。”老三焦立在街上，一手卡在腰眼，一手上扬地愤愤着，唾沫星子从他的只有三颗门牙的嘴里喷薄而出，啥也不顾，就是不怕别人听得见。

五月二十日，按先生吩咐，老三家的提前两天完活。这才叫一个新气象，"幸福家庭"四个鎏金大字端正地坐在门楣的二檐上，怎么看也是个顺眼；两扇三尺六的朱砂红门镶以两个虎口的门把手，奕奕生威，壮观气派，直馋得灰喜雀落在门头上喳喳叨闹，尽是咋吓唬也不飞走。

老三是一万个悬着的心落地，瓷实了。

但先于老三家的完工炸彩鞭炮响起的，是陈老四家的——琉璃红瓦的房顶上，四个笑傲四方的骑狮飞檐角头，四支红鞭齐刷刷地响起来，团团烟雾如撕扯的棉花团飘去当空红日。房子好高大，很是扎眼，高过了左邻右舍足有三尺，去了过时的一排溜檐头。瘪二球顶气的儿子骑在屋脊正中，香头引燃了正中大红箱的冲天炮，咚咚几声，几溜青烟直冲霄汉，两口气工夫，半空传来如雷的炸裂声，直震得各户门板"啪啪″作响。

老三欲点鞭的当口，就见街口田婶的丈夫同几人推辆三轮车，缓缓迟迟地向这走来。陈老四家的陪侍在侧。近得前来，但见田婶正面躺在三轮车上，一只眼歪斜着，斜眼对角流下闪亮的馋涎，挂在腮边哆嗦。道是她出院的日子。

不待三轮车拐向后街，田婶能用的手招了招，示停下来，打量下老三院子四周，咧嘴向老三狞笑一下，好用的大拇指伸了一下，只老三看得见。

老三扔了欲点鞭的香头，忙得近前，“好好养呀，”自己忽然就感到自己高涨了起来。

田婶指向陈老四家，三轮车缓缓碾过去了。陈老四屁颠屁颠跑将上来，不待近房前，田婶当街举起手来，示夫帮她提起不能用的另一只手，也是当街举起来，两个拇指齐刷刷在空中抖了三抖，满街人都看见了。

田老三一脸铁青。“两根拇指，一根拇指，比划啥呀，还有心比呀——两根拇指，两根拇指，不是陈老四配两根呀，是瘪二球配两根吗？——罢了，”回头招呼请工的人，“鞭炮结工酒后放了，先搁架子上不点了。吃烟，吃烟，”怀里抖出最后一盒沂蒙山来，“吃烟，吃烟，七毛钱一根的……”田老三的两个眼球滑溜得很，东来有风西来有雨地转悠，只觉得两个穴里又汪出甜水来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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