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落梅花——谨以此文纪念云国荣先生

漠雪

刚工作时，我一个人住宿舍。石砖青瓦的小屋，木质的门前晾着洗的发白你牛仔裤。青春，随性，还有淡淡的忧伤。屋里有一架卡西欧电子琴，深夜时，我弹《绿袖子》，《秋日私语》……寂寞如流水声音……

读很多书，希望有一天和三毛一样浪迹天涯。

最贴心的同事是一位舞蹈老师，生的美，温柔，古典。去他家做客——

只见曲沼高台，珍花奇石，溪间鱼鸟，雀跃流恋。竹影入帘，渚茶野酿。亦有自植果蔬，朵颐之享。

书窗之中，罗列图史琴尊。云蒙先生煮茶抚琴，焚香泼墨，书画印拓。

不觉日暮，温酒二两。秉烛赏月，莳竹修圃....

亦闲谈，讲他少年时，从山城出发，骑一辆自行车，行程一月多，去北戴河看海，也去山海关，读海子的诗：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我借了几本《青年文摘》，夏洛蒂勃朗特的双语版《简•笔》，挑灯归家。

后来他喜迁新居，甚远，中间来往极少。2015年春，他赠我的一枚印章。小篆，青田石，我的名字。华美，孤意，珊然。仿佛云烟缭绕。

北面的院落一直保留，春天，他过来翻土，耘田，种花，种菜。有一年偶遇，他邀我入旧宅。

还是三月，落了很厚的雪，院里一片萧瑟，屋下有一排大翁，他收雪，贮藏瓦翁中，说雨雪乃天水，待春种时，浇灌，花草会愈葱郁。

我不禁笑他是个痴人。

他一脸正色，竟讲起《茶经》：水以清轻甘洁为美，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因此古人泡茶用水标准为山泉水为佳、江水次之、井水为下。

一时吟了一首乾隆的《荷露煮茗》“平湖几里风香荷，荷花叶上露珠多。瓶壘收取供煮茗，山庄韵事真无过。”

我甘拜下风，落荒而逃。

2020年春，我在网上偶然见到他的简介——主人云蒙，别署阴山，刻印大师，书画名家，喜收藏鉴赏。遂升起拜访甫子斋之心。

只见藏书四壁，古籍居多，博古架有哥窑，灵璧石，釉石榴尊。青花盘龙牡丹缠枝莲天球瓶，檀香木大象，寓太平有象，黄扬木雕清供书香。

拾十五级朱踏而上，一角阁楼，见一方画案，置文房四宝，砚瓶，镇尺，笔架．....．万般花好﹣一幽兰几株，宋瓶插梅，清幽冷艳，瘦枝斜出。风雅，古趣。阁楼外，小院静谧，青花墩，石桌，赏石博古，空地落满白雪，如皎月映窗。雕花窗，有青藤攀援而生，绿意盎然。

云蒙，孤高，清绝。如魏晋名士，风流儒雅。

当下焚香静对，彩笺题诗：忽有故人心上过，回首山河已是冬。压闲章一枚：山川异域，风月同天，乃避疫赋闲时所作。是以赠。天色将暮，喜捧至宝而归。

后来摄友出行，他亦同去。有时让我拍照，我甚是厌烦，不肯。

行至山深处，伫立悬崖，见一深涧，形如口袋，三面是巨大的条状火山岩，历经万年。从西南绕行而入，方见许多岩石被凿成无数碎片，沉寂谷底。他涕泪俱下。

他是有情怀的人，怀了天地山川，对日月星辰深爱，抱恨终生。

我那时想，云蒙应在这崖石上刻下一行诗。故里山河，万言一默，岁月失语，惟石能言。让篆书在这万年火山上开出一朵枯梅吧。

永怀赤子之心——那分明全是对世间真意的交代，一笔笔，隆重，深情。

2021年冬，快雪时睛，欣然复往甫子斋。轻扣园门久不开。幽径苍苔，一幅楹联：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暗忖：主人千里下扬州，踏雪寻梅否？

复微呼，书生云蒙一一细雨闲开卷，微风独弄琴。白衫胜雪。

屋内古香古色，花草成畦，奇石古玩，乌木雕窗……登阁楼，选印石两方，赏插花数盆，“荷塘向晚”,“斜枝带薄寒”,“聊剪天涯一片秋”.....．素心人对素心花。

又见一壁古籍，挂画两幅。一﹣《霜桥行旅图》，一犄角青牛，踏霜而行，牧童在上正诵书．....．惟妙惟肖，意境幽深。《千山松影图》，天远云深，山高石峭，松风林影，破石而生。

亦有题诗：“欲向何方，回望故乡，太史公安否？暮云斜阳，海河洋洋，水河汤汤，置我异域踌躇彷徨，望故国天水苍茫。”

半幅花笺入手，赠一匹陶马，扬蹄千里，欲踏花。一枚闲章，“六经勤向窗前读”。朱文斑驳成笔。凌厉深峻，飘逸自如。亦趣味如画。顺卷六尺花叶宣两幅。

流连忘归！

青山独远，水月在轩。但见云蒙，纸帐梅花，三春清梦，笔床茶灶，快心千古.....

最后相见，是雨水节令。“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

和云蒙赏书画，阅古籍，饮一杯桑果茶。亦闲叙古人关于茶之雅事一一苏东坡在《论雨井水》写到：“时雨降。多置器广庭中，所得干滑不可名，以泼茶煮药，皆美而有益。”红楼梦里，泡茶的水不是“旧年蠲的雨水，就是“收的梅花上的雪”。故扫雪烹茶是古人煮茶之大雅。千年的唐，陆龟蒙就有诗，“闲来松间坐，看煮松上雪”。更有甄煨为皇上泡的一盏“岁寒三友”，不仅用了松针、竹叶和梅花，更难得的是，那水是“夏日日出前荷叶上的露珠”。

此节北方，长河仍冰冻三尺，澄净空明如镜。他借我一双冰刀鞋，欣然去滑冰。亦生出敲冰煮茗，汲泉试新茶之心。

还求得“麒麟”二字。印九叠篆一一吉祥至，安太平。

后来我开始迷恋摄影，常与每月农历初，去无人区拍摄银河。他在微信里发现我不眠，亦留言：可以不写字，不摄影。只要睡梦黑甜，和太阳一起苏醒，水波温柔，山河明媚。只爱自己。

我视而不见。

22年春末，闻他车祸而去。

“明天即长路，惜取此时心！”

我想他做了一只无脚鸟，一直在天上，一直飞翔，与自己为舞，肆意纵情！

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宁愿为他拍下千万照片，哪怕相机内存都放满。

后来，历经半年，追悼会，我没有去。

空山人去远，回首落梅花。

这一天，他赠我的书画，化作朵朵梅花，在这个初冬里肆意飞舞。飞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