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 话说有一个人起先做厨子,学艺不精,很辛苦还没赚到钱, 听人说收破烂来钱快,一咬牙,辞职转行了,不到一年,就扩大再生产,买了一辆东风小卡,还开了家废品收购站。我去年搬家,要清理一些旧东西,找他帮忙,就去了他的废品收购站。</h1><h1> 刚好一个小伙子站在门口,等着他一起去他家里收东西。小伙子说,东西很多,估计一趟拖不了。</h1><h1> 小伙子的父亲刚去世,他想把父亲曾经的房间装修一下,改成孩子的房间,属于父亲的东西统统都不要了。</h1><h1> 他父亲的房间满是三面墙垛起来的书,一扇落地大玻璃门外,是小小的长着各色花草的院子。脸上无有哀色的小伙子说,老头子生前的爱好就是看书和种花剪草。——我是做生意的,不爱看书,也没时间养花啊草的。</h1><h1> 我不知道这个故去的人曾经的职业,但在这个房间里,我分明看到了他,他就坐在桌边,眼镜悬在鼻梁边缘,像一个老书虫。他在看书,院子里的阳光透过玻璃,投在他的身上,他的花草们迎着光,似乎环抱着它们的主人。他留下的书里面,有划线记号和笔记、夹的他自己也忘了的信笺、电影票、去某地的旅游门票……他的兴趣癖好都浮现出来了,他曾经的生活轨迹,构成了他的人格和他的灵魂,被我摄入了眼底。</h1><h1> 如今,他的宝贝,被一车拉到废品站去了,它们被分崩离析,被瓦解,被踏在脚下,被打成纸浆……我想,那才是这个老人真正地崩溃、解体和死亡。</h1><h1> </h1><h1><br></h1><h1> 我们曾经在周末和节假日游荡于各地的乡野村舍,在一些废弃的快要垮塌的土砖房的废墟里,找寻一些人家丢弃的而我们认为是宝贝的东西。这是几年前的事了,现在很久没这么干了,因为我们有更要紧的事干,那件事叫做活着。对,我们也转行了。</h1><h1> 但是今夜,我要跟你讲讲它们的故事,因为我害怕有一天,它们也会流落于某个学艺不精的厨子开的废品收购站里。是的,它们终会出现在那里。</h1><p class="ql-block"><br></p> <h1> 在我们寻宝的过程中,我总能最先发掘一些一眼看上去没用的东西。比如说上图的这两块木头。</h1><h1> 四面都是被风雨侵蚀的土砖,一条悬空的檩支棱着千疮百孔的屋顶,如果这也叫房子的话,它连门都没有,除了一张歪着的三条腿的桌子。我一拉抽屉,手上只剩一块板板,一看,嘿,铜拉手的底座上各镶了一枚顺治、一枚康熙、两枚乾隆通宝,原来这张濒死的桌子曾那么地阔过。</h1><h1> 如果说我有一双点石成金的眼睛,我的好朋友游游就有一双变废为宝的手。板上的鸳鸯是她后来画上去的,画功极好。这两块板板就像一对分久要合,合久要分的伴侣,若即若离,不即不离。她从尘埃里拯救了它,使它成为一独一无二的艺术品,我的钟爱。</h1> <h1> 小时候在鲁迅小说改编的电影《祝福》里看到过这样的托盘,被祥林嫂托在手上,祭祀的时候从后厨把供品托到厅堂的供桌。这在过去是地主家才有。</h1><h1> 它挂在一堵残破的墙上,蒙了厚厚的灰尘。这也是被游游加工过的,做了红油漆,画了浓郁的花朵。没有什么比大红的油漆更能代表它生活的气息,上面留有瓷碗的热气,它端过豆腐、鱼肉和滚烫的米饭。</h1><p class="ql-block"><br></p> <h1> 现在各种点心的模具都做得相当好看,是太过精致完美的好看,像每个姑娘本各有各的美,但非得整成一个模样,让人索然无味还记不住。我喜欢这个用木刀一刀一刀刻就的模具,原始粗粝,像是童年嘎婆做的粑,歪的,大小不一致,但是好吃的、温暖的。情之所钟,虽丑不嫌。</h1><h1> 它怎么来的完全忘记了,大概率也在哪个废墟里捡的。它的来历跟它一样,平凡朴实,微不足道,就像人群中的你和我。</h1><p class="ql-block"><br></p> <h1> 我们这些年尽认识一些奇怪的人,捡破烂的、收坛子罐罐的、还有把穷尽一生的积蓄拿去收床收柜子,放满整座三层楼房的。</h1><h1> 它是我花二十块钱买来的。它的前世应该是一个灯笼,不知曾挂在谁的屋檐下,照亮过谁的眼睛?它三面幻灯片一样精致的花卉,不知被谁的眸子注视过?如今它落魄成这副样子,但曾经的贵气和风骨犹在,在一堆破烂里,仍显得卓尔不群。我一看到它,就移不开眼。</h1><h1> 它如今住在我的家里,没什么实用的功能,我也不知拿它做什么。我就每天看着它,一看看半天。</h1><h1> 我想,它是活过来了。</h1><p class="ql-block"><br></p> <h1><br></h1> <h1> 这把壶是老爸生前的心爱之物。我奶留下的,来历无从考证。我家代代相传的除了贫穷,没有别的,所以我一度怀疑它是土改时我奶分到的浮财,壶盖里有“许秀美”的印章。我奶叫许玉梅。<br> 小时候,爸老向我们吹嘘它是如何地妙不可言,首先是用它泡的茶七天七夜不馊,其他的妙处被这第一个冲刷得都不紧要了,也不记得了。<br> 夏夜的晚上,他拎一桶凉水,泼到被太阳晒了一天的阳台上,搬一把旧躺椅,泡一壶茶,我和姐坐在小凳上,轮换着给他扇扇子、替他续水听叫儿。这于他诸多不顺的人生,该是幸福的瞬间吧?<br> 它的盖子被我不小心摔成了两瓣——我的指头没有一个螺,都是簸箕,因此摔东西也总被爸原谅。他用胶水粘上,再用极细的胶线缠绕固定,倒也不碍。<br> 自爸走后,再没有人使用过它。前任主人留下的茶垢,已形成了包浆。</h1> <h1><br></h1> <h1> 这个盒子我得到时,只是几块板子。肖霄拿回去,榫卯处衔接好,再用胶水固定,抽屉的铜拉手只剩下面的一个了,上面的木质小柄是他自己做的,用小图钉固定上。肖霄做这些事是极尽耐心,也是因为爱它们。洗净后,游游在上面画了水仙花。</h1><h1> 它风格典雅柔美,干净利落。</h1><h1> 类似的梳妆盒还有几个: </h1><p class="ql-block"><br></p> <h1> 这是镶贝母仙鹤纹的,材质不详。但木质细腻坚硬,纹理清晰流畅,造型有民国风。</h1> <h1> 廉价的木头贴着艳俗的花,油漆几近剥离,沦落破败,像我们掩盖不了的潦倒的,然而还在勉力支撑的人生。年轻时或许看不上它,现在我觉得它也很美。</h1><h1> 不完美也是一种美。我怜惜它。</h1> <h1> 这是个简洁的基本款,它的前主人是开修车铺的,装的是修车工具,一起的还有一把铜锁,至今打开还有很强烈的汽油味。现在装我的绘画颜料。<div> 不知道它更喜欢哪一个?</div></h1> <h1> </h1> <h1> 这几幅瓦片画都是游游的作品。</h1><h1> 破旧残缺的瓦片,被我们从废墟里捡回来,用砂纸和着清水一遍遍打磨、清洗。她细细构思,勾勒出一幅幅精巧的工笔画:</h1><h1> 芭蕉树下扎着小辫的小童,单腿跪地,拍着球从宋朝穿越而来;</h1><h1> 孤立于残荷上的禽鸟的眼睛,象划破夜空的闪电;</h1><h1> 仕女衣袂延伸处的裂纹,如肆意生长的藤蔓,妩媚勾魂……</h1><h1> 每一片残缺和破碎,在她手里死而向生,在轮回中流转。</h1><h1> </h1><h1> 我的两个好朋友,一个是丽冰,深厚的文学素养让我倾倒和仰慕;一个是游游,扎实的画功,独到的审美,让她的表达高于常人,作品超凡脱俗。我跟着她学画画,总学不好。</h1><h1> 她们是我想成为的样子。</h1><p class="ql-block"><br></p> <h1> </h1> <h1> 红木台屏,中间镶的是一面镜子,镜子很老旧了,失去了功能。木头的色泽和质感漂亮极了,想在游游那里讨一块欧根纱的料子,在上面画点什么粘上去,应该有宋画的味道。<br> 现在拿一张素描潦草地覆盖着,就这么别别扭扭的,聊胜于无。</h1> <h1> 在丽江小镇一个偏僻的小店里找到这块木雕,我跟小雅同时尖叫着扑向它。那感觉真是太棒了。<div> 这世上有个人跟你合拍共频,足矣。<br></div></h1> <h1> 今年夏天,去了一趟野三关。李未熟老师带我们去一条山沟里捡了半天石头。<br> 这是李老师捡的,不得不说,他跟我一样眼光“毒”到,很有捡破烂的潜力。<br> 它在一堆乱石中,毫不起眼,但拿在手上,美的本质立即显现。<br> 看到它,眼前就浮现李老师带笑的眼睛和略歪的嘴角,这个夏天也因此而记忆丰满。<br></h1> <h1> </h1> <h1> 唉,西窗记,西窗记……伤感、怀念、惆怅。看懂这三个字的人自然会感慨万千,或铿锵,或激昂,或慨然……但都不重要了,它已经消逝了。</h1><h1> 怎么不重要呢?它分明还存活在我的手机里,记忆里。在疫情封城的每一天,早起无所事事的第一件事,就是打开它,看它,读它,或哭,或笑。它曾是我们仇恨时的刀,伤痛时的药,口袋里的糖,苦恼人的笑。</h1><h1> 它不是一个盛茶器的口袋,它是一个有观点、有温度、有血肉的人组成的一个群。</h1><h1>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h1><h1> </h1><h1> </h1><h1> </h1><h1> </h1><h1> 都是些无用之物啊,饥不可食,寒不可衣。有用的,或许是它们身上那些破碎的记忆吧。</h1><h1> 生命原本就是用来消磨的,我愿意这样消磨掉我的生命,胜过在人群中消磨。</h1><h1> 什么是我们留得住的呢?从最初的力挽狂澜到如今的一江春水?……人和自己的理想总是差很远。</h1><h1> 那就跟西窗记一样,散了吧。</h1><p class="ql-block"> (摄影:李毅)</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