浇水

飞雪堂主

<p class="ql-block">  父亲说今晚要浇水。种庄稼当然要浇水,麦子要浇、玉米要浇、黄豆也要浇,蔬菜要浇,野草要浇,连树也要浇,总之长在大地上的一切都要浇水。农民的一生注定要一直浇水。</p><p class="ql-block"> 父亲开着电动三轮车去地上,母亲坐在车上,皮袄、铁锹和闸水板都在车上。院子后面两亩地,种的是玉米。一个夏天的干旱让许多玉米叶子打了卷。上次浇了一半就没水了,一条明显的界线从地中间将玉米分成了两半,喝饱了水的高高壮壮,没有喝到水的矮小瘦弱。这次一定要全部浇透,让它们喝饱,要不然矮小瘦弱的就彻底长不起来了,父亲说。</p><p class="ql-block"> 地是新整的,排列有序,原来自然的样貌已不复存在。路和边上的水渠也是新修的,路面平坦,水渠流畅。每块地开一个进水口,一块地一块地挨个浇,轮到我家的地了,父亲将进水口挖开,再用闸水板插在水渠预留的凹槽内,水便全部截流到地里了,方便快捷。父母静静的坐在电动车上,盖着皮袄守候,等地里全部装满了水,地就算浇透了,可以收工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以前浇水可没有这么便捷。那时的地大大小小、杂乱无章、东拼西凑,整个村子像一块缀满补丁的花布。大水渠,小水沟横七竖八、枝枝杈杈。水来了,到处都是人,都往自家地里截水,也不顾先后,谁截到算谁的,看着到处的小水沟里都是水,却是一股股小溪流。所有人就这样耗着,耗一天,那股小溪流也不会把地浇透。除了盯死地头,还需沿水沟、河渠巡逻,不能让别人把自家的水截走。这样淋淋啦啦要浇好几天。碰到旱年,山里下来的水少,甚至可能到不了地头,那就要抢水了。一个村的人各自往自家地里抢,轮到你家浇水了,你刚在水沟打一个坝,一转身的功夫就被别人挖开了;两个村的人各自往自己村里抢,轮到给你村放水了,外村的人就幽灵样游走在大渠边,趁看水人不注意或睡着的功夫,把自己村的闸板提开,让水流到自己村去;两个乡的人一样抢,小时候有一年大旱,上游和下游两个乡的人抢水,甚至发生了械斗。所以每次浇水,从干渠的每一个闸口到支渠的每一个水口,必得有人看水。村里每家都出一个人,抓阄分派到那些闸口和水口去看水。抓到近处的就庆幸,可以抽空回家吃饭,抓到远处的只好自认倒霉,要送饭或者带上干粮。那时父亲每次都是去看水,抓到远处的闸口,父亲就带上皮袄、铁锹和马灯,一去两三天。家里,母亲带着我们把所有地都浇了。</p><p class="ql-block"> 以前的水渠没有修整,全部是泥水沟,没有闸水板,水来了要用铁锹打一个泥土坝,把它截到自家地里去。小水沟可以随时打坝,大水沟则不行,一两米宽的水沟,水流很急,用袋子装土压上去,瞬间就没影了,所以必须要提前打好。打坝是一项小型的水利工程,全靠人力完成。为了方便打坝,人们在靠近自家进水口的沟里用大石头把沟底和沟壁镶一段出来,叫做石坝。在石坝上端拦一块木板或者压几个泥土袋子,然后用铁锹铲泥土压上去,一直压到与沟壁齐平,压得瓷瓷实实的,截水坝就打好了,打一个这样的坝,要出两身实在的汗,这样的坝才不会被水冲走。等地浇透了,将坝推到,水流奔涌着冲向下一家的石坝。</p><p class="ql-block"> 麦子和玉米浇头水、二水时要追肥。母亲端着一盆化肥走在前面,一把一把洒在地里,水就跟在母亲的脚印后面流过每一株麦苗。给玉米追肥要把化肥精准撒到每一株玉米根部,母亲就只能弯着腰撒了,这时我和姐姐也要上阵帮忙,才能抢在水头前把化肥撒上去。化肥不能撒太早也不能太晚,撒上肥,水也要刚好漫过去,不然会把玉米的根烧坏。</p><p class="ql-block"> 夜里浇水最是辛苦。有月亮时尚好,借着月光可以看清地上的一切事物,麦子、玉米、田埂、水流…,打坝、追肥、巡逻、收口,什么都看得清楚。没有月亮,地上的事物全是黑咕隆咚的一片,所有的活都要借助于灯光。最早是马灯,烧着煤油,有玻璃罩子,不怕风吹,但亮度有限,即便如此也不是家家都有。后来就是手电筒,干电池的、蓄电池的接踵而至,现在父亲用的是LED的,充足电后明亮异常。风雨夜浇水,心理须像一个赌徒般强大才行。父亲要根据风雨的大小来掌握进到地里面水量的大小,如果掌握不好庄稼就会倒伏,倒伏了就会减收。农民的不易就在于要时常猜测老天的心思,要时刻与天气赛跑,即便跑输了也只能自认倒霉。</p><p class="ql-block"> 如果一切顺利,将水顺顺当当放进地里,那就可以小憩一会了,相邻浇水的人会凑到一起在一棵大树下坐下来抽支烟,聊上几句。水流过石坝,哗哗作响。远处地头上是浇水人的低声细语,铁锹上挑着的马灯如江上渔火,星星点点。</p><p class="ql-block"> 有时候山里下来的水很大,大渠里盛不下,便放任流到各个小渠里,流到村里依然很大,水漫过渠沿、沟沿流到了路上、树滩、草滩、涝坝,所有的低洼处都被水填满,形成了小小的泽国,一片汪洋,黄昏时也成水天一色,偶尔有野鸭、野鸡飞过水面。</p><p class="ql-block"> 庄稼的一生就是农民的一生,不论是宿命还是注定,农民一生都在伺候着庄稼,伺候它们生,伺候它们长,伺候它们肥,伺候它们水…,什么是尽头,什么是目标,从不追寻,伺候好庄稼就是伺候好自己,它们长好了,自己才能活好。即使再辛苦,也从不说什么,随它而行,随遇而安。</p><p class="ql-block"> 突然想起了白天从出城的公交上下来遇到的那个看水人。一渠水,浩浩荡荡流向远处的地头,水渠边靠近村口的地方有一个闸口,一辆电动车停着,一个人睡在车的阴影里,身下铺着一张皮袄。母亲说这是隔壁村浇玉米,包地的老板雇的村民在看水。我们路过,那人并没有起身,似乎睡着了。我的心中突然生出了一个奇怪的想法:暖阳下,以天为庐,以地为榻,流水潺潺,所事单一,尚有酬劳,无所追求,也许是另一种境界,比起加班、绩效、工资、利润、事业……,人生若此,夫无他求!</p><p class="ql-block"> 2022年10月10日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