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婶

秋月

<p class="ql-block">三婶太寂寞了,多年来,她孤身一人。三婶常年住在我们家院子下面的一排窑洞里,院里住的几家人先后有了新地方都搬出去了,一字排开的五个旧窑洞仅住她一个人。我们的院子是三婶家的窑顶。闲暇时,三婶每天不止一次会来我们家里串门聊天,我们院子里的人和三婶熟的如同一家人。</p><p class="ql-block">从外表看来,三婶是个不太讲究的人。个子低,肤色黝黑,圆脸大眼,花白的头发总是盘在后脑勺,别着一个椭圆形大黑发卡。身着农村老妇人那个时代穿的偏襟旧黑上衣,中式大裆裤子的白裤腰常会露出两三寸宽的白道,成了全身黑的一个亮点。短腿的三婶走路的特点是鞋底几乎不离着地,人没看到时就能听出她走路的声音来。</p> <p class="ql-block">三婶善良、朴实、开朗、健谈,每天看起来总是乐呵呵的。听三婶说,她十六七岁时嫁给了我远房的三叔。娘家在东面紧临黄河岸边的山里,有二十余里山路。三叔家境贫寒,但三婶和三叔很能合得来。三十年代,正值兵荒马乱,三叔家里有兄弟三个,两个哥哥结婚成家后都有了多个孩子。三叔结婚不久,三婶还没有给他生下一男半女。那年遇到征兵,按当时“三丁抽一,五丁抽二”的兵役法,父母让三叔当了红军。谁知,还不到二十岁的三叔这一走,再也没有了音信。三婶在家苦苦等待着、牵挂着前线的三叔。三年、五年、十几年过去了,当兵的三叔还是没有回来。那些年里,性格刚强的三婶,在孤寂无助中,十分思念丈夫,整日以泪洗面。</p> <p class="ql-block">三婶知道,当年和三叔一起当兵出去的人,经过九死一生的战争考验,到建国后,活下来当兵人大都立功受奖,提干授衔。可三婶再也没有等来三叔的一点儿消息,三叔好像石沉大海,杳无音信。三婶也知道,当兵打仗牺牲在战场上的人村里也有,但他们的家里人都能知道打仗未归的亲人牺牲在何时何地。像三叔这样的“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如在人间蒸发了一样的,周边村子里还没有听说过。因为没有三叔阵亡的确切证据,三婶也自然不是烈士家属,国家给三婶没有任何抚恤金。然而,人们都能看得出来,三婶心里永远有一个在外出去当红军的丈夫,那份红军家属的自豪感伴随了三婶一生。她像战士坚守阵地一样,就这样熬着,盼着,几十年始终不愿离开三叔的这个破旧不堪的家。</p><p class="ql-block">儿时的我记得在六十年代,三婶常常端着饭碗来我们的院子里串门,吃完饭的碗放在院子的磨盘上,三婶便会给孩子们说古道今,她讲旧社会穷人的苦,也说新社会的好。看得出她从心底里感激党和毛主席的恩情。给孩子们更多地讲现在社会制度的优越性——穷人打土豪,分田地,大家都有土地种,有吃有穿。三婶还说,以后人们都会过上“电灯电话,楼上楼下的幸福生活。坐在炕上还能看北京城的毛主席哩。”三婶说得一套一套的,孩子们听的还是半信半疑。有时说到从前的事,三婶还情不自禁地唱起了过去的红歌来:</p><p class="ql-block">“太阳出来满山红,受苦人盼的是毛泽东。。。。。。”</p><p class="ql-block">“鸡娃子的个叫来狗娃子咬</p><p class="ql-block">我那当红军的哥哥哟回来哟嗬了。。。。。。</p><p class="ql-block">你当你那红军呀我劳那个动</p><p class="ql-block">咱二人的那一心一意闹那个革命。。。。。。”</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三婶唱着唱着总会溢出满眼的泪水。</p><p class="ql-block">三婶虽是个没有一点文化的家庭妇女,但她思想先进,思维敏捷,极易接受新事物。在集体化年代里,三婶常会被村里选为贫农代表,去公社和县里参加一些会议。每次回来,她都激情满怀地当起了村里的义务宣传员,给村里人讲上面的新政策新举措,还有她知道的新人新事。</p><p class="ql-block">三婶大公无私,关心集体是人所皆知的。那时,在生产队里她已有一大把年龄了,还当起了生产小队的妇女队长。凡是队里劳动、开会等集体活动,她除自己带头积极参加外,还经常动员其她妇女参加。遇到损害集体利益的,特别是偷盗队里东西的人,她总会当面阻止,从不留情。那时,到了夏秋季节,园子里集体的一大片红枣树红到了树梢,让去沟里挑水的人看了都眼馋。有人便会乘机偷摘队里的红枣。三婶住得离园子最近,还有居高临下的优势,哪个偷队里红枣的人都难逃出三婶的火眼金睛。</p><p class="ql-block">三婶也是个热心肠的人。谁家有点事,三婶总会去关心和帮助。有年夏天几岁的堂哥被蝎子蛰了,痛的大声哭闹,家里人谁也没有一点办法。住在院子下面的三婶上来了,用沾水的肥皂在红肿处反复摸揉后,又用冷水毛巾敷着,嘴里还念念有词,“蝎子蛰了手拨拉。。。”一会儿,堂哥的哭声没有了。</p><p class="ql-block">那时村里人多,事也杂,村里的大人孩子有病,夫妻吵架,邻居不和,凡谁家有了急事难事,三婶会出现在面前,评公道,讲理性,用她独特的方法开导与化解矛盾。有时遇到悲伤的事,三婶也会和当事人一样泪流满面地哭起来。</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五十年代初,有一个李姓的男人进了三婶的家(村里人叫他李功)。李功的家在黄河的对岸,是个老实巴交、厚道善良的农民,他个子不高,驼背,眼睛常像兔子一样红红的。他与三婶共同生活了几年,两人生下了宝与虎两个儿子。几年后,李功独自带着两个儿子回了黄河对岸的家。此后,三婶依然过起她一个人的独居生活。其实,三婶并不是铁石心肠,她只是不愿离开三叔的这个家。孩子不在身边,三婶常惦记着他们,也不时会去看他们。平时有了好吃的总给她的宝儿和虎儿留着。</p><p class="ql-block">有一年,三婶家的梨树结了一些好吃的大梨子。秋天,三婶把摘下的梨精心存放在院子下面的土窖里。那时,村里的所有小孩子都饿得慌,刨开三婶家的土窖,吃完了她存放的梨子。三婶发现后,生气地在村里大骂,还找上偷梨孩子的大人,说这些梨是她特意留给儿子治咳嗽用的,说着说着三婶哭了。几家大人们商量后要给三婶一起赔钱,让她给儿子在集市上再买些梨,三婶还是执意不要赔的钱。</p> <p class="ql-block">三婶一个人这样的生活过到六十年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年,公社来了一个身材高大,脸上布满木刻般的皱纹,但精神矍铄的冯姓老红军。他与三叔一样,是在三十年代就出去当兵打仗的军人。出生入死几十年,在解放前,被部队提拔为师级军官。据说在一次战斗后,不知何故失去了家中的妻儿。此后,冯老神经失常了。在部队疗养多年后生活还能自理。部队这年将冯老安排在公社。他是老红军,是大功臣,在公社里不给他安排任何工作,上面只要求地方照顾好冯老的一切。</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冯老戎马一生,为人耿直,生活俭朴,是一位特别受人尊敬的老红军。</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文革前的那年,冯老走进三婶破旧的家。红军“遗孀”和老军人在一起(村里人都认为三叔是阵亡而没有被找到的烈士),日子过得还是那么俭朴。冯老工资待遇很高,但他生活节俭到从不愿意多花一分钱,他常会把自己存的钱接济给生活上有困难的人。老俩口吃的依然是粗茶淡饭,穿的还是一身破旧布衣。</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老两口志同道合的日子过得和谐而安稳。三婶同过去一样做着她想做的事。冯老走村串户当起了义务理发员,只要有人需要理发,冯老就带着自己的理发工具随时随地免费服务。冯老还有杀猪宰羊的技术,逢年过节给村里人义务帮忙。但他帮人做好事,做完即走,从不接受人们对他的回馈。时间长了,村里人也都习惯了他的这种无偿服务。有时,冯老还参加队里的集体劳动,但他的劳动是随意的,来去完全自由。</p> <p class="ql-block">在冯老七十多岁时,还给多子女的堂哥抚养一个小女孩,吃喝拉撒全由他独自承担,老年的他用自己的全部爱抚养了这个孩子,直至孩子上学。</p><p class="ql-block">平日里,冯老很少与人说话,但人们常见他独自站在院子外硷畔上,静静地向远方凝神看望很久很久。每到此时,村里的人谁也不去打扰他。也许这时的他想到了战火连天的过去,想起失去生命的妻儿。。。。。。</p><p class="ql-block">九十年代初,七十多岁的三婶身体远不及从前了,她腿脚不便,视力越来越差,很少能走出自己的家门,生活难以自理。她的两个儿子,多次要接她回去,可固执的三婶依旧守着三叔的那个家。</p> <p class="ql-block">那年春天,三婶做饭时,柴火从灶火口掉出来,燃着了她的棉裤,目光呆滞的三婶没有一点觉察,当身上衣服全燃着时,奄奄一息的她已经无法自救。村里人把昏迷的三婶送到离家二里路的公社医院,但为时已晚。</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在家里苦苦等了六十多年三叔的三婶就这样永远地走了。三婶走后,孤寂的冯老被侄儿接回了他的老家。</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从此以后,属于三叔的那个窑洞再也没有人居住了。</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人不是生来就伟大,而是平凡中见伟大。三婶、三叔和冯老都应该属于这些平凡而伟大的普通人。</p> <p class="ql-block">(图片来自网络)</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