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李木子

<p class="ql-block">  最近怀念母亲而写了篇《母亲》,本想等对父亲的怀念再浓郁些时写《父亲》,并不是对父亲的感情不深,而是一直不敢触碰父亲临终时的情景。可是父亲等不及了,竟携着母亲清晰地出现在我的梦里,只是母亲的笑脸是惨白的,也许母亲是想说“你不想念你爷?!”(爷ya:赣东对爸爸的称呼)。那就趁父亲在我心中留下的点滴还没有被日子抹平就用文字念叼念叨。</p><p class="ql-block"> 按迁黔始祖海伯公所立字辈“伯联长学成,荣扬显耀祖,宗光文友德,代贵会传昌。”来算,父亲是从江西抚州临川迁黔的第八代,祖父给他取名显科。他的一生尽管没有一世祖、二世祖曾有过的辉煌(奉政大夫花翎同知衔贵州松桃直隶同知郑锟赠一世祖海伯寿匾,二世祖联玉墓碑阴刻“皇清待诰”),但也一辈子平平庸庸宠辱不惊,也许所有的苦年少时都吃过,所有的难一生都遭遇过,晚年时才有了儿孙绕膝的幸福。</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岁多就失去母亲,靠吃百家奶长大,十来岁时他的父亲被人杀害,他与后母相依为命。天有不测风云,应了“屋漏偏逢连夜雨”的俗话,本来就过得凄苦的日子更是雪上加霜,后母又撇下他离开了人世,只剩下了十几岁孤苦伶仃的他,这就注定了父亲童年没有过快乐,小小年纪备受伤父亡母之痛。连自己的亲生母亲也未能叫声“妈”,亲妈、后妈的模样在他的记忆里也是模糊不清的。我不敢想象父亲吃过的苦,受过的欺凌,也理解了父亲的性格胆小、慎微,始终关闭着心扉,甚至被我喻为“葛朗台”。现在想起来是我的愚昧,我的无知,假如我也是父亲一样的童年……,我不敢想,他会做饭吗?他会洗衣吗?夜晚他害怕吗?别人欺负他时他哭吗?这一古恼的疑问都从他懦弱、不多言语的性格得到了答案。童年的苦,少年的难深深地烙进了他的躯体!</p><p class="ql-block"> 父亲从来没讲他的童年,肯定是不想把苦难日子的伤疤撕开,撕开了肯定是血淋淋的,直到临终前半年才断断续续的讲小时候被谁骂过,被谁打过。“再到我面前晃,老子一挞耙弄死你!”,一个孤儿受到这样的辱骂时,肯定身体是颤抖的,我想当时父亲肯定恐惧到极点,他能向谁去求助?又有几个人肯为一个孤儿仗义执言?!正如一首歌中唱的“没妈的孩子是棵草”,父亲既没有妈也没有了爷,那就连根草也不是!既然不如一根草,那保甲长就不把你当人看,什么苦累危险的事就指派你去做,这段日子不知父亲是怎么熬过来的。</p><p class="ql-block"> 当时听父亲讲这些事,我还认为他心胸狭窄,怎么这么记仇,还说他“过去了七八十年,您还这么记仇!”,现在我后悔这么说父亲,他隐忍了几十年现在才说出来,肯定他已经意识到了生命已到尽头,再不说就没有了机会,是换种方式告诉我们他懦弱不苟言笑是有原因的,只可惜我自己无知,自以为是。</p><p class="ql-block"> 自记事起没见到过父亲帮母亲做过家务,只是母亲实在忙不过来时,他才去自留地挖那么几锄,除每年到县、到地区开供销系统先进工作者会议吃过会议餐外,没见过他走亲串戚,只是退休了才到几个儿子家偶尔住住,那也是不出家门,不像其他老人去公园溜弯,去下棋。只是放心不下母亲不识字,陪母亲参加老人团去过北京,瞻仰过毛泽东主席遗容,去过韶山参观毛主席故居,我陪着去过陕西临潼秦兵马俑坑,为满足母亲的“我坐过马车,坐过汽车火车,坐过飞机,就是没有坐过轮船”的愿望,我陪着父母去珠海湾仔坐澳门环岛游的游船,才有了母亲的“了落,轮船打落在海里了”的趣事。父亲不愿意照相,他一站好你就得拍,根本容不得你选角度取背景,要不然“老子脚都站酸了”而愤然离开。只是上了八十岁才配合照全家福,特别愿意抱着曾孙与孙辈们合照,这时不用我们提醒他也会把“龙头拐杖”置于身旁,这拐杖本来是让他上下楼用的,倒成了他专门用于照相的道具。</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辈子只求过两次人,一次是兄长1968年初中毕业回乡务农,1969年见其他同学被推荐去读高中而想继续读书,父亲去找区领导希望也能推荐兄长去县城读高中,却被“老李,还有那么多贫下中农子女没有推荐完,可能一下轮不到你家崽”而拒绝,我猜想父亲当时肯定是面红耳赤感觉到自己的卑微,一次是我复读公社农业中学,被父亲带着去求老师让我复读,记得最清楚的是父亲与老师的对话,“老李,你二崽不是读书的料”,“他太小了,体质弱劳动不了,就让他再读一次吧”,看着父亲为我求人那唯诺的样我心痛极了。也因这次对话的刺激,使我在半读半农中刻苦了两年,考上了盘信民族中学(按片区录取),75年又遇“反击右倾翻案风”而回乡务农自是后话。如果没有父亲为我读书低三下四的求人,没有邓小平的再次复出恢复高考,我也就不会成为恢复高考后的78级本科生,民工队伍中也就有了我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父亲背着小儿麻痹症的三儿到处求医没少受罪,希望一次次的破灭,他的内心一次次的被刺流血,“一个好好的孩子怎么就右脚站不起呢”一直是他挂在嘴边的话,他尽力了,尽了一个父亲所能尽的力。</p><p class="ql-block"> 我们四兄弟从来没有被父母打骂过,即便犯了错,父亲也只是坐下来牵着你的手,一句话也不说,眼睛盯着你看,直看得你发怵,这种不恕自威的教育方法胜过打,强过骂。或许他知道自己从小被人打骂造成的伤害不能在儿子们身上重现。</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张扬过一次,我们提出给他庆80岁生日,他竟欣然同意,于是在临街房前搭了戏台,请了民间艺术团表演了相声、魔术、歌舞,他端坐于“寿”字前接受台下孙辈们晃动着萤光棒的祝福,幸福感溢于言表。是啊,辛苦了一辈子张扬一次也合情合理。</p><p class="ql-block"> 2016年3月底奕锟满百天,我这一小家也就带着奕锟回贵州拜见太公太婆,可以看得出太公太婆喜滋滋的,两个老人轮番着抱奕锟。太公只是笑而太婆却“老头子,你看这个孙孙的脸就是李家的脸,你看这个手掌心手纹,捡你和他爷爷的手掌心手纹,两只手都是断掌纹”,“这个娃娃今后有出息”。多亏我当时带奕锟回去让太爷爷亲手抱了曾孙,4个月后再带奕锟回去时,太爷爷已经处于弥留之际,当我抱着奕锟蹲到您的床前“爷,我和您孙媳妇带果果回来看您了”,您努力睁开双眼看了奕锟,缓慢而吃力地伸出右手握住奕锟的手,我注意地看着奕锟的反应,他没有哭闹,只是惊奇地望着太公。</p><p class="ql-block"> 父亲2015年体检所有指标都未见异常,怎么2016年7月突然癌细胞暴发,88岁的人也不适宜做手术,只有遵循母亲的“按闰年早过九十了,儿孙满堂的走也走得了”而接父亲回家。</p><p class="ql-block"> 由于父亲无法进食,只是靠药店老板上门输葡萄糖和生理盐水维持,我们知道最多还有十几天的“爷”叫,几兄弟24小时轮流守在父亲床边,不停地用棉签沾水润湿父亲的嘴唇和擦拭咳出的痰液。见到父亲的手臂因为输液变得乌紫,我心里“爷,您太痛苦了,不如早点解脱吧”的罪恶一闪而过,而您自己也强行抜掉输液管,我们也就尊重您老人家的意愿没有再输那没用的液体。兄长毕竟是兄长,知道您想吃西瓜,就把西瓜用勺子压出水喂了您几勺,可全部从嘴角溢出,因为您无法吞咽。兄长感觉到您是以小时计算生命时长了,于是“爷,您是想就在新屋还是背您去老屋,若想去老屋您头动一下”,您完全意识清楚,并喉咙里发出“我想我爷和妈了”,于是您的孙子背您去老屋您出生和长大的房间,也是我们四兄弟出生的房间。您已经不能说话,我们揣摩着您的手势,帮您擦了身体、剃了胡须,您右手拇指与食指撑开指向对面墙壁,我们反复揣摩这个手势,是“把靠墙的门板移开?”,是“墙里面祖宗藏得有宝物?”都没有得到您的反应,“爷,是不是您那八万元存款”,您的头微动一下,“是不是这八万元给李祖卿买车?若是,您头动一下”,您的头又微动一下,看来您的满仔了解您。这一切交待完,您的滿仔把急促喘气的您搂在怀里,就像您搂小时候的我们,几兄弟几乎异口同声“爷,您放心的走,我们会照顾好妈的”,片刻,我们没有“爷”了,几兄弟没有呼天抢地的恸哭,再哭也换不回来鲜活的父亲!哭得再伤心,不如父亲在世时多陪陪他聊天。</p><p class="ql-block"> 父亲临终前的思维仍然那么慎密,不然不会把一切都交待清楚才咽下最后一口气,他肯定知道他将离开人间去与他的爷和妈团聚,他也相信我们会照顾好他的老伴,他没有恐惧,他坦然合上了双眼。</p><p class="ql-block"> 整理父亲遗物时,发现他所住房间的桌子上写在香烟包装盒上的全是“果果”“李奕锟”,我泪蹦了,看来他在生命的最后时期,念想着曾孙“奕锟”,幸亏我满足了他摸摸,抱抱曾孙的愿望。</p><p class="ql-block"> 父亲,您吝啬了一辈子,一张纸巾您要撕开成两份;一个烟盒,您要撕开翻过来用来记事;我少年时买了一副陆战棋您强迫我退货,自己动手做了副长短不一宽窄有异的陆战棋。您唯一大方的是不吝啬供我们读书。</p><p class="ql-block"> 父亲,您的遗体躺在冰棺里,在祖屋上堂屋停了7天,您的儿孙们时断时续在灵前跪了7天,我们不敢违抗您相伴了70多年的老伴的训示“你家爷受了那么多的苦,你们给我跪七天!”,跪下谢养育之恩是儿孙的本份,更况老太君坐在旁边用拐杖点地监视着,我们只能悄声提醒念经的师傅“少念几页,反正我妈听不见”,我们承继了父亲的忠厚善良,可比父亲多了些小九九。</p><p class="ql-block"> 父亲一生与世无争,默默无闻,在大事上却保持着清醒,不然当兄长抗争与大姨妈女儿近亲结婚遭所有亲戚长辈劝导、施压时,当母亲觉得对不起大姨妈而哭得昏死过去时,您的长子曾经有动摇的迹象,而您却私下鼓励您的长子“坚持住,你妈不会有事”。父亲,您大智若愚啊!</p><p class="ql-block"> 父亲,我想您!</p><p class="ql-block">挞耙:一种有齿的农具。</p><p class="ql-block"> 2022年10月10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