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物语》——节制的情感

小船

国庆节那天看了一部电影。一直在心里挥之不去。电影没有波澜起伏的故事情节,也没有人物之间剑拔弩张的对峙。慢慢的节拍,质朴的,恬淡的画面,象一股温和的清泉水,直渗入人心底最柔软的去处,让你觉得温暖、失落、酸楚。老觉得心里有一种什么东西先被碰触了而后又被抚摸了。对,就是这种感觉。心里安怡,但又有点想哭。它是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br> 经典的东西是经得起起时光的流逝和岁月的打磨的。黑白片,浓郁的日本背景,缓慢迟滞的节奏,拍摄距今五十余年,依然能感动无数心灵。<div> 五十年代的战后日本,一对老夫妇和未出嫁的小女儿呆在乡下,其他的子女都在东京谋生。老夫妇准备踏上的东京之行是想和子女们团聚,享受天伦。老妈妈胖胖的,极慈祥和善,着家常的和服,笑眯眯地。老父亲常坐在榻榻米上或阳台上对着远方空旷的风景,缓慢地摇着蒲扇,没有语言,没有表情,那份寂寞苍凉,以及经历世事后的淡然,都直击人的心灵。慢慢回过头来,对着镜头说的话语平静轻淡,却如和风拂面,那双眼睛属于神父,属于上帝。<br> 父母来了,按照顺序,先住大儿子家,大儿子是医学博士,在一条街坊开了家诊室。住室很是逼仄。大孙子得腾出做功课的地方让爷爷奶奶住,人未到,先已经引发了小小的不满。<br></div><div> 父母来了,打乱了儿女们有序忙碌的生活,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和累赘。成家后,有了各自的生活,父母在心里渐行渐远,而各自的配偶,子女,工作才是生活的重心。</div><div> 有一个情节,大儿子预备在星期天带父母亲去游览东京,老俩口充满期盼。临行前爸爸换好了出门的西服,慎重地打好领带戴着礼帽,催着老妈妈别磨蹭啦。儿子突然要出急诊,出游取消。爸爸笑着对儿子说:说关系,忙是好事情,病人重要。慢慢地脱下了西服,将帽子挂在架子上,这一过程镜头几乎是冗长的,爸爸始终面带微笑,不急不缓,自然至极,一点点失落的表情都没有,却让观众感受到那么深切的哀伤弥漫在画面周围,弥久不散。老妈妈则给儿媳鞠了一躬,表示心里的不安和歉意,说给你们带来麻烦了——父母和子女间的那种疏离,那种抑制,真让人心酸。她牵着小孙子去外面散步。草地与远方的天际线的交汇处,一大一小,一黑一白两个人影,镜头左处旧房檐的一角作为前景。画面简洁,干净,唯美。镜头摇近,她蹲着,看采集叶子的孙子,一个人自问自答:小勇长大后想做什么?想跟爸爸一样做个医生吧?等小勇当医生的时候,奶奶恐怕已经。。。。。风儿轻拂,镜头摇远,地平线处,大小两个人影愈来愈远,仿佛如水的时光慢慢流淌。</div><div> 他们住到女儿家的时候,东京之游还是未成行。女儿开了一家美容院——住房依然逼仄,这是战后日本家庭普遍的现象——父母只好住在狭小的阁楼上。楼下就是营业场所,两个老人进出十分不便,如坐牢一般,老妈妈找出女儿的旧衣物带上老花镜帮着缝补,父亲只好每日坐在屋顶的阳台上,摇着蒲扇,远方天空工业烟囱的雾霭,如同暑热,经久不散。女儿居然对顾客询问父亲是谁的问题,回说是老家的熟人,还对丈夫买回孝敬父母的点心过贵唠叨个不休。</div> 因为没时间陪父母,兄妹商量把父母送到热海度假村住几天。那里价格虽然低廉,但显然不适合他们,一些身份暧昧的人在那里通宵赌博,闹酒,喧嚣,吵得两位老人无法入睡。这里没有任何情绪化的流露。只一个长镜头:旅店房间外的地板上,两双木屐规整有序地摆放着,与旅馆整个零乱喧哗的环境形成反差,显出一种强烈的孤独与伤感,好象两位老人被遗弃在一个荒凉的岛上,让人不禁悲从中来,又不知从何而来——“我们来享福了,让他们破费了。”老妈妈如是说。<br> 海平面,长长的堤岸,两个老人身穿旅店的格子浴衣,坐在堤岸上,炽热的阳光照在海面上,波光鳞鳞。一个空镜头。一段对话。<br> 妈妈:怎么啦?昨晚睡得不好吧?<br> 爸爸:嗯,你倒睡得不错呢。<br> 妈妈:胡说,我也睡不好。<br> 爸爸:你还打鼾呢<br> 妈妈:真的吗?<br> 爸爸:唉,这是年轻人来的地方。<br> 妈妈:是啊。<br> 爸爸:不如回家吧。<br> 妈妈:已经想家了?<br> 爸爸:我没有,想家的是你。东京玩过了,热海也看了,还是回家吧!<br> 妈妈:好,回去吧!<br> 堤岸上,一前一后两个人影缓缓而行。。。。。这里,节制较之倾泄,舒缓较之急郁,隐忍较之爆发,来得更有排山倒海的力量。这是导演的高明之处,唤起情感又抑制情感。平静之下的暗涌,笑容背后的感伤,生命本质的残酷。没有伤口的疼痛,不是煽情的煽情。朴实,平淡得如同生活本身,如同禅。<div> 父母提前回来干扰了女儿的集会,让她很不高兴。老人只好提着行李走出家门,他们几近无处可去,也无家可归。爸爸让妈妈去儿媳处去留宿,自己则去拜访以前的一个老朋友,以期可以解决住宿问题。在酒馆里,父亲因为和朋友谈起内心的苦楚而喝得大醉,半夜被送回女儿家,女儿牢骚不已。母亲在儿媳家,倒受到了很体贴的照顾。儿子死在战场上已八年,儿媳在东京一人独居。这是妈妈在东京过得最温暖最有人情味的一夜。妈妈睡在已故儿子曾经的被子里,与儿媳聊天,感受到细碎平凡的幸福。我好喜欢儿媳纪子,她谦和,平实,善良,有东方女人内敛节制的美丽。在她这儿,觉得生命终究还是有些暖意的。</div> 结束东京之行,回到乡下,母亲就病故了。儿女们回到老家奔丧,洒下几行清泪。逝去一个老人,在生活中是一件极自然的事情,如季节更迭,花落花开。晚餐桌上,他们喝着清酒,回忆过往时光,哀而不伤,恸而不悲。父亲平淡地说:如果妈妈知道做医生的儿子给她诊过病,她一定会很满足。第二天他们就匆匆返回东京,各自回到原有的生活轨迹。倒是纪子,没有血缘关系的儿媳陪伴着孤独的父亲。在她要离开的那天,她与小姑子京子的对话,充满了寓意,也是这部电影的高潮部分。但表现手法仍然如流淌的河水一样缓慢而平静。<br> 京子:很感激你留到今天。哥哥姐姐该多留会儿,但大家都忙。他们太自私了。讲完一堆空话,头也不回就走了。<br> 纪子:没办法,他们要回去工作。<br> 京子:你不也有工作吗?他们太自私了。妈一下葬就要她的东西作纪念,真替可怜的妈妈难过。外人还有感情,骨肉不该这样。<br> 纪子:听我说,京子。我在你这么大时,也这样想。但子女长大后,会渐渐远离父母。到你姐姐这样的年纪,跟爸妈已不同,她有自己的生活,不是存心才这样,大家都以自己的生活为重。<br> 京子:真的?可我决不让自己变成那样!否则父母子女之间就太冷漠了。<br> 纪子:不错。可是每个人总会渐渐变成这样。<br> 京子:你也会?<br> 纪子:是。虽然我不想,还是会变成那样。<br> 京子:这世界真令人灰心!<br> 纪子:是啊,不如意的事太多了。<br> 纪子是因为自己独居多年,比子女更能体会老人的寂寞,而不是她本身的善良与宽厚?<br> 京子真象多年以前的我。刻薄,偏执,尖锐。<br> 看了这部电影,很多人生的答案和迷惑,已经了了。<br> 希望现在的我,是纪子。<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