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忆的巷事》之《大寨路》

摄影与文学

<h5><br></h5><h5>大寨路<br><br>一段路有它的来处,就会有它的存在和过往。<br>大寨路来自我的记忆,写完这篇短文它或许就会消逝,或许还会长期存在于脑海。我的记忆中,它通古连今,时而坑洼不平,时而泥泞难行,时而又人头攒动、阳光一波一波。<br>这段路说起来并不长,从固原古城南门出来,向东一拐,走不上百米向南一拐,眼前出现的土坡便是这段路的开头。我这样说可能有人会晕头转向,我不如直说这段路就是早先固原城南从南河滩到和泉村之间的那段不全是街巷的土路。<br>为何说这段路不全是街巷呢?因为连接在它身上的有被简称为南河滩的自由市场,有六七家车马店构成的店坊街,有绕过火药厂、粉条社和许多人家拐向河湾的小巷,有河对面的大树林和大寨山林场,有绕过公墓坎坎坷坷通往河泉村南边山野的土路。</h5><div><br></div> <h5><br></h5><h5>我不止一次走过这段路。我背着粪篓,跟在从车马店里出来的马车拾过马粪——我干事不愿守株待兔的习惯正是那时候养成的;我与哥哥拉上架子车跟在爹身后穿过大树林去上河滩拾过河石——当年我和哥哥还有妈是“黑人黑户”,爹每月工资不够养活全家,我们养活自己的办法便是把捡来的河石砸成核桃大的石子卖给建筑工地,然后去黑市卖粮吃;初中毕业后,我跟着爹沿这段路去上边的小马庄、双泉等几个生产队做过皮活——那时我学会了铲牛皮、拧皮绳等皮匠活,已猜测到了爹手上那几个需要经常修剪的活老茧是从哪儿来的。再往后,我们有了城镇户口,我报名去皮毛厂当了工人,便很少再走这条路了。<br>然而,我和以前常走这段路的人一样,无法彻底从心里抹去这段路。<br>这段路消失了,原来的南河滩建成了外部门店整齐、内部敞亮的蔬菜市场,店坊街和火药厂以及民房拆除后建起了楼宇林立的居民小区,大寨山恢复了原来的名字后连同大树林修建成了九龙山半岛公园,并且给河湾上搭建了两座拱形石桥,但是,我脑海中那冒着热气的马粪,那冻结在冰茬里的石片,那在秋风中飘落的黄叶,都会在我脑海中经常闪现。<br>有谁知道我小时候拾马粪的时候让马踢过呢?有谁知道我曾经掌握了一种让马快速拉粪的办法呢?我按照一位马夫教的招数,把这匹马刚拉的热粪用粪铲端送到另一匹马的鼻子前,让另一匹马美美地嗅闻到粪臭味后,立刻跑到被臭气熏懵的马屁股后面等着,这匹马不久就会翘起尾巴,不拉粪也会放几个臭屁。这太刺激,太好玩了,我因为提前掌握了这一窍门,曾备受敬重,当过几天拾粪娃娃们的头儿。</h5><div><br></div> <h5><br></h5><h5>除此之外,我印象最深的是夏天排列市场两边的卖瓜驴车和马车。<br>拉驴车的就那么十来个人,几乎全来自甘肃省的泾川县。泾川县地处陕西和宁夏之间的泾河河谷,所以这些驴车的祖上早在过去就掌握了南北不同季候,每年陕西那边的瓜果刚成熟,他们就会抢在第一时间拉运到固原来卖,夏末固原晚熟的瓜果上市后,他们又会把最末一茬贩运到陕西去。<br>为什么不把他们叫驴拉车而叫拉驴车呢,因为他们行走的时候是人走在驴后面掌控车辕,而驴只是在人前面出力拉套。他们一行少则两三辆,多则五六辆。他们常把话压在喉咙里,压过一阵后会对人讲,三四百里走下来,磨透了三双鞋底,脚上打了老茧,我们不为挣几个跑路钱,难道是为了吃瓜啃桃!<br>与拉驴车看上去不协调的是卖瓜的马车。这些马车来自生产西瓜的各个生产队,跟车来卖瓜的大多是生产队的干部。他们来后把马卸下来往店坊里的槽头上一拴,人往车厢两边一坐,嘴里懒洋洋地喊两声买瓜来吆,喊完就基本上蔫塌了。我们家有年养过一头猪,我去瓜车前用铁丝钩拾过瓜皮。那些卖瓜人老是拿瞧不起人的眼光看我,即便偶尔朝着我笑,也看不明白是在嘲笑我,还是因瓜卖不出去在苦笑。<br>二十多年前,我预料这段路过不了几年就会消失,于是我在一个夏日黄昏到来的时候,来到了南河滩。我准备沿着这段路走一走,赶天黑之前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谁知,我刚走不远就碰见了小时候一起捡马粪的毕虎。<br>多年不见,他确实变了样。他身穿笔挺的白色西服,脚蹬乳白色方头皮鞋,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边近视镜,说着带点南方口音的普通话。他瞄了我几眼,在我喊出他小名的时候,一猛子扑过来攥住了我的手。</h5><div><br></div> <h5><br></h5><h5>我说,虎子多年不见,你除了长胡茬,怎么人到中年了还长高个子?他笑道,不是我长高了,是你老哥高看了我一眼。他说的有一定道理。我说,是你给咱拾过马粪的孩子争了大光哩。我俩站在路边大声说着话,引来了不少路人的注视。<br>记得他中学没毕业就消失了,他父亲还找学校要过人。直到几年前他父亲过世,才听到关于他的消息。说他在深圳娶了老婆,开了公司,当上了大老板。他告诉我,这次回来是去九龙山公墓给二老上坟,说上完坟他本想找几个以前的邻居坐一坐,叙叙旧,表示一下他对他没在家时他们帮着照顾二老的感激之情,可凭着记忆在这附近溜达了半天,发现一切都变了,也没找到一个老邻居。<br>我盯住他看了好一阵子,觉得他没有向我打听那些老邻居组织的想法,便岔开话题,指向他身后二层楼说,看清楚了吧,那间卖调料的店铺是以前你父亲上班的合作商店,往南边一点卖牛羊肉的铺子前,以前有个电线杆,再往南那家蔬菜批发店以前正好是合作食堂。记得不,冬天下雪,咱俩冷得受不了,还轮流把粪篓放在外面,钻进食堂去烤火炉呢。<br>他女儿和他老婆手挽手在一旁瞅着我俩。他老婆耐住性子听我俩闲扯,女儿却不住地给他眨眼。我想听母女俩说话是南方还是北方口音,却等不见她们说话。我对毕虎说,去吧,去陪她们娘俩四处走走吧,固原已再也不是几十年前那个模样了。<br>我们握手告了别,他往北去了,我朝南走来。我走出不远停住脚步回头张望的时候,他也回过头来望着这边。他望见我正望着他,立刻把目光移向了半空,仿佛那里有条他要望穿的长路。<br>望着他们转身走远的背影,我突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画面感。我觉得这场景不止一次在梦境中出现过。</h5><div><br></div> <h5><br></h5><h5>想想看,在梦中,我告别过少年时的玩伴,告别过教我文化知识的老师,告别了许多亲人,告别了当年发誓要向他报复的仇人。细细回想,仿佛梦本来就是一种特殊的生活预演,而现实总是在用不同的方式兑现着梦境。</h5><div><br></div> <h5><br></h5><h5>如今,时过多年我依然能想起毕虎的模样。我想起他别在白色西服胸口的镀金郁金香,想起了他父亲所在合作商店门口电线杆。他曾经给我分吃过从他父亲商店里偷来的蜜枣,尤其令人难忘的是,当他又一次去蹲下偷偷抓取蜜枣时,被父亲发觉了,且父子俩在一个逃脱一个追拿的过程,两人不当心先后都撞在了同一个电线杆上。<br>他父亲瘦且高,人们背后常叫他电线杆,那天撞在电杆上倒地呻吟的时候,旁边看热闹的人全都发出了唏嘘。<br>在这段路上,有一家人的个头集体都比毕虎的父亲高。这家人住在坐西向东的第二车马店旁。据说这家人后来一连出了好几名篮球运动员,且每个都十分优秀。<br>我印象中这家人姓高,无论男女老少都待人暖暖的。记得上小学一年级那年,中午放学后我正想挤进人群观看公审大会,观看那些上胸前挂着大牌子的犯人。那时固原还没有广场,开群众大会时还在南河滩的市场上。那天正当我使劲往人群里挤的时候,忽然围观的人向后散开,涌向了店坊巷。我蒙头蒙脑跟着人流转到了车马店前,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人群又纷纷散开了。我站住一听,原来是高家老爷子前阵子直直地给自己头里面钉了一枚长铁钉,现在已送进城里抢救了。他为啥钉这枚钉子没人说得上原因,送到哪家医院抢救没人能说得准,人是否活着也都在那里胡乱猜测。我却在想,这位老人平素在门外晒太阳时总是笑眯眯的,有什么事会让他一时间想不开,朝自己脑壳里钉钉子呢?而且我拍着脑门想着,老人家要钉进去这枚钉子可真是不容易,他个子那么高,不搭梯子也得踩在高凳子上,要是没人在边上帮忙扶住梯子或凳子,他有可能从上面摔下来呢。<br></h5><div><br></div> <h5><br></h5><h5>在这段路上,有一户人家是另一副面孔。这户人家离火药厂和粉条社不远,姓白,这户人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孩,一个叫白梅,一个叫白娟。这家人住在石坝边的树林中,树荫遮隐着蓝天,临时垒建的院墙和低矮的土屋,很像山村里的羊圈。不知从火药厂还是从粉条社的下水道里流出来的污水环绕着这户人家。那污水排放不畅,沉积下来形成了一个月牙形的池子,天热时黑乌乌地冒着气泡,大老远都能把人熏晕。我和爹和哥哥若不是拉着捡石头的架子车非经过那里不可,根本不会去那里。<br>但是,令人不解的是,这户人家竟能长期居住在那里,而且一直坚持到后来城建改造下水,砍伐掉影响市政建设的树林,他家分到了一所城建局原地建造的居民小院。<br>当然,给我深刻印象的不仅是那臭气熏天的污水坑,还有这户人家那一对分不清姐妹的女子。这姐妹俩长得一样端庄,一样鼻直眼阔,走起路来一样如扶风的柳枝。她们的皮肤特别白,站在阳光下,她们的肌肤白得犹如刚从牛奶中捞出来。<br>我与她们在那个时代中一同成长。她们小时候在树荫下荡着秋千,上小学以后在土院前边跳皮筋,上初中以后经常在午后夕阳下背诵课文。这些情景一幕幕挂在远空中,难以抹去。使人难以想通的是她们为何会那样缺乏嗅觉。仿佛她们从来就没感觉到自家傍着一坑污水,仿佛那臭气熏天的气味永远也腐蚀不了她们的皎洁。<br>那时没人知道她们姐妹俩患有白血病,可能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等到她们所患的病后期从大寨路传出来,传到她们上学的校园后,许多同学流下了眼泪。她俩长得太漂亮,姐妹俩在同一个年级,两人学习一个比一个好。姐姐以前在课间晕倒过,妹妹经常出现四肢无力的现象,但同学们都以为是她俩学习太用功,是用脑过度。<br>在大家听到她俩患有白血病的时候,她们已经消失不见了。她们消失后没人知道她们去了哪儿,也没人谈论她们的去向。我最后一次见到姐妹俩其中一个的时候,她们患病的消息还没传开。那天,与我要好的同学的爷爷去世了,我和他一起跟着送葬的队伍去了九龙山公墓,然后在我俩从公墓下来后,在从新建的居民小院旁经过时,看见了姐妹俩其中一个。</h5><div><br></div> <h5>当时我俩分不清那个倚门而立的人是白梅还是白娟。我说是姐姐白梅,他说是妹妹白娟,我俩还为这事争论不休,还因姐妹俩一个比较苗条,一个更加苗条私下击掌打赌。谁知没过一周她俩患有不治之症的消息就从她俩上学的学校传到了我们校园。<br>听到这骇人的消息,我与这位同学一块逃了课。我们从学校操场后墙豁口爬出去,跑到了大寨路。我们那所居民小院前呆站了很长时间,我们望着门扣上发亮的铁锁,望着那不久前才刷上红漆的门板,我们的目光追随着几只白头鸦飞过石坝,飞越大树林,飞逝在九龙山公墓上空的蓝色天空中。<br>我似乎在梦游。每次想起大寨路的路名,就会联想到农业学大寨,但每次都认为二者之间没多大关系。大寨路是一段已不复存在的路,深究我在这段路上走过的旅程,有说不完的感受,可当我把这些感受付诸文字时,又觉得我的感受太肤浅、太琐碎。还有,我在这段路上从没捡拾到例如手镯、钢笔、钞票之类的东西,我在这段路上跌过几次跤,但我对这段路仍然说不清道不明的怀恋。</h5><h5>我至今定然还是那个在巷道里行走的少年。<br><br>2022年10月9日草稿<br></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