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沅江的一些文化人,说起自己家乡的地域文化特点,都喜欢吟出“沅江水有梁与罾,沅田桑柘可蚕耕”这样的一句诗。做为洞庭湖畔的湖乡小城,渔猎田耕、养蚕绩麻曾是沅江先人们解决衣食温饱的重要手段,用这样的诗句来概括古代沅江历史上的风土人情和地域文化特点,自然是最贴切不过了。这诗句的作者是宋朝名相王安石,但他当时写这首诗,并不是专门描述沅江的风土人情的,而是为沅江李氏书屋所作。 历史上,沅江是一个偏居洞庭一隅的鱼米湖乡,虽然谈不上富庶,但是乡民们凭着打渔、种田、纺纱绩麻,就可以自给自足,衣食无忧的好地方,就如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只是历史上没有出过很有名望的氏族和人物。据明嘉靖《常德府志》、清嘉庆《沅江县志》等旧地方志书记载,古时的沅邑“地僻民稀,田低土瘠”,乡人“性怯懦,惧于争斗,湖汊为居,网罟是利”。在流寓沅邑的文人士宦看来,这是一个远离朝堂风化的湖乡僻壤。 但就是这样一个曾经地僻民稀的地方,却在一代名相王安石的诗中,有一幢碧瓦朱甍的高楼华府。“诗书当前日开阖,冠带满坐相逢迎”,当年的李氏书堂,风流儒雅鱼贯出入,峨冠博带高谈策论,可谓是一时繁华、一时风雅。我不由猜想,宋朝的这位大政治家兼大文学家,会在洞庭西南一隅的沅江,为一间书屋诗情大发,说明这李氏书堂,可不只是一间普通的书屋那么简单。在我们几千年历史里,历来是崇文抑武,宋朝更是崇尚文官政治的典型朝代。一间藏书颇丰的书屋,既是文人士子独立的精神家园,也是一方乡土的文脉所系。在有宋一朝,在王安石宰辅下的华夏大地,这样的书屋、书堂,肯定是不少的。为什么单单只有李氏书堂这么幸运?这应该不只是李氏书堂的藏书丰富,而是因为这书堂曾有贤德高明的人蛰居。 带着这些猜想和疑问,我查阅《沅江县志》的姓氏源流考,想从沅江历史上比较有名望的李氏源流中,找到宋代李氏书堂的肇始线索,从而搞清楚这个被宋代名相王安石题诗的李氏书堂,始建于何人,遗址在哪里,终于何时,或毁于何事。 在《沅江县志》的部分姓氏源流考中,我查到有唐“安史之乱”时流迁沅江大垅田的琼湖镇李氏。对于这个记载,我感觉到非常的欣喜。我认为,王安石在宋时流寓沅江,作《沅江李氏书屋》一诗。大垅田李氏在唐时流迁沅江,在时间上,是契合的。且琼湖镇李氏是以官籍落业于沅江,相对偏鄙湖乡的土著渔樵来说,这可算是名门望族了。这就为李氏书屋的肇建,增加了更大的可能性——因为旧时的官宦门弟,最重诗书传家。 对于琼湖镇李氏,沅江县志上没有再多的描述。我只有在网上继续查找,网上查到《益阳大垅田李氏嗣孙的根源》一文,称“大垅田李氏嗣孙,来自中唐时期的义陵公,以星沙太守官籍,从洛阳落业于沅邑四都团山子,即今日所称‘益阳大垅田李氏’。旧时简称沅江团山大垅田李氏。至元末陈友谅蹂躏洞庭,湘南公逃往江右,居于南昌丰城之赤塘胡芒。明鼎定后,湘南公命长子兴贵归籍,遂以湘南公为始祖”。 据史书记载,中唐时期,有着李唐皇室血统的义陵公,以星沙太守的官籍从唐都洛阳落业于沅邑四都的团山。义陵公之父,为义阳王琮,而义阳王之父曰纪王慎,为唐太宗第十个儿子,贞观二十三年,纪王慎实封千户,官居左卫大将军、荆州都督、荆州刺史、授太子太师。越王贞在武后时,联络诸王反武,纪王慎虽不肯同谋,亦受诛连下狱,纪王慎及义阳王琮均为武家兄弟所害,其余未子嗣,被流放岭南。开元四年,以年幼幸免于难的义阳王琮的幼子行休,请身迎柩至桂林,为父寻尸,招魂而葬。中宗李显复唐,为纪王慎三代平反昭雪,赐封行休为义陵公,为父守陵,后又封义陵公为楚南星沙太守。经历过几乎灭门大难的义陵公,虽复显贵,却以星沙太守的官籍,携子嗣隐居沅邑大垅田,一代皇族血脉,至是寂寂无闻。 为了找到传说中的团山大垅田。我到团山走家串户的遍访遗黎故老,但这似乎又是一个遗失了的地名,他们都摇头说不知道。由于在沅江团山没有找到大垅田这个关键的地名,我的沅江李氏书堂的猜想就一直搁置了。直到今年9月,在沅江民间艺术家协会张连喜先生的策动下,我和熊梦红、吴科等朋友一起再次启动团山大垅田李氏源流的调查。经多方寻访,我们终于在团山找到大垅田李氏的后人李官保老人,并在他家中查看了他收藏的《李氏五修族谱》关于大垅田李氏嗣孙根源的相关记载。而对于团山大垅田地名的说法,李官保老人笃定地说,大垅田不在沅江团山,而在现今资阳区张家塞乡,他们的李氏宗祠就在张家塞乡的大垅田村。所以,正如李氏族谱所记,“大垅田李氏嗣孙,来自中唐时期的义陵公,以星沙太守的官籍,从洛阳落业于沅邑四都团山子”。网上的团山大垅田李氏,是团山子大垅田李氏的讹传。 据老志书记载,沅江旧有十一都,马公铺到石屋肖家、碑石仑称河保,俗称四都。今张家塞三坪,东南至黄荆湖金盆山、杨武庙,西南永兴垸至赤公咀为郎保,俗称五都。而团山至琼湖镇为市保,俗称一都。所以,团山在旧一都的市保,而现今的资阳区张家塞乡团山子,是在旧五都的郎保。所谓义陵公以官籍落业于沅邑四都,则是现今的沅江三眼塘区域,为什么会出现这种记载上的误差?是因为沅江的区划在历史上一直迁播不定的原因吗?还是义陵公以官籍落业沅邑后,如沅江县志所载,又避安史之乱而迁往五都大垅田?这又值得认真的考证。 所以,我们可以以旧时沅邑十一都,来厘清一下义陵公一脉大垅田李氏在沅江的行踪。据《旧唐书》列传记载,义陵公祖父纪王慎为唐太宗第十子,贞观二十三年实封千户,官居左卫大将军、荆州都督、荆州刺史。唐时设置荆州大都督府(后改为江南西道),而荆州大督府在澄潭口塘(今大潭口,又称大潭村)设立军事驻点,大潭口在唐时沅邑十一都之龙保,俗称六都,从地理方位来看,大潭口在大垅田的北方,相距不过二十华里,现在的大潭村和大垅田村,是张家塞乡相邻的两个村。唐中宗李显复唐后,为纪王慎三代平反,并赐封义阳王琮(纪王慎第二子)三子行休为义陵公,为父守陵,后又封义陵公为楚南星沙太守。当义陵公封为星沙太守后,权相李德裕曾在楚南与之相会,义陵公会见李相的地方,就在沅江县邑西南二十里的大潭口,这是历史的巧合,还是李唐朝庭为了纪念被武家兄弟残害的纪王慎,而特意为之? 至于义陵公及后代以官籍落业于沅邑四都或是五都大垅田后,在元末明初,中祖兆基公为了躲避战乱,携子孙逃到江西南昌府丰城县赤塘湖。明洪武时,兆基公一支再次返回沅邑大垅田始发地,至此开支散叶,源远流长。 为了探明大垅田李氏的源流,今年国庆假期,我和朋友驱车往张家塞大垅田村,找到了主修《李氏五修族谱》的李世奇老人,见证这位乡野民夫以一己之力,在倔强地守望、打捞故乡与家族的历史。在与朋友寻访的过程中,我觉得李氏书堂在哪里,何人所建,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在找寻的过程中,了解到家乡历史的厚重、先人的智慧,我们正在赓续家乡的纤纤文脉,这才是最重要的。 让我们再回到王安石和他的李氏书堂诗。据清嘉庆《沅江县志》流寓志记载,王安石曾游沅江并有诗。王安石游沅江,我猜想应该与沅江曾经的名宦唐介有关,虽然在志书上并没有提及。据县志职官志关于唐介的记载,唐介,字子方,由武陵尉迁沅令,建子民堂,性耿介,因议论当时宰相文彦博被贬,后却因文彦博的推荐参知政事(相当于副宰相),“数与王安石榻前论事,不胜愤,疽发于背”。从这段记载中,可知唐介与王安石关系非常密切,可谓意气相投。所以,我猜想,唐介在与安相卧榻论事时,是很有可能提到他治下的沅江,提到他关切沅邑百姓的子民堂,也提到了传奇而神秘的义陵公,以及李氏书堂。听说王安石要游历天下、游历洞庭,他对安相说,你去看看饱受水患侵扰的沅江吧,去看看一代皇族义陵公和他的李氏书堂吧…… 于是,被矫时变法弄得众矢之的的安相,拜别了因激愤时事而发疽疮的唐介,心灰意冷地流落到了洞庭湖,站在沅邑大垅田李氏宗祠前拜祭了义陵公。一个是大唐天子血肉相连的至亲,一个大宋天子最倚重的股肱大臣。他们都曾见识过强权政治的力量,也曾依附这种力量,获得尊荣地位,从而梦想实现各自的理想和抱负。然而一旦这种力量不受控制和规范,甚至于被敌对的势力所左右,那么,其破坏力就成为了洪水猛兽,任你是皇亲国戚、权臣名将,都为之摧毁吞噬,成为强权政治的牺牲品。 远离了强权政治的安相,在作诗兴叹时蓦然发现,有另一种超越权力、政治,甚至超越所有物质存在的力量,这种力量实际是一种看不到摸不着的东西,看似若隐若现、万千纷呈,貌似飘逸不定、可有可无,但它只要有合适的条件,得以传播开来,就有春风化雨、水滴石穿的力量。它,就是文化的力量。<br> 以文化人,润物无声。 在文章的最后,我想说的是,虽然历史时过境迁,李氏书堂、义陵公一支的大垅田李氏都只能凭着志书、族谱的片言只语变得模糊迷离,但我们不应该忘记,在我们沅江这远离庙堂的荆楚南蛮水乡之地,有一座云集风雅、纠风乖俗的李氏书堂。有一支李唐皇族的后裔,毅然决然地选择远离皇家、远离迫害,直到唐李盛世的灭亡,经五代十国、宋元明初,义陵公与后嗣子孙一直隐居楚南沅邑,以家国的名义,创建李氏书堂,诗书传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