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梅87-涛声依旧

杭帆

<br><br>“大头苍蝇盯宴席,不知趣,”慎洁自嘲了一句说:“不碍事的,老毛病。官处,我那签字只是证明那天我确实在现场。”官林没听完就向电子门走去,顿顿回头又说:“我还是那句老话,这反馈表不作数的,你的签字那个主管非得我批才行。盖个公章算啥?那圆巴巴的谁都能盖到。”慎洁听了不觉愣住了,望着他的背影,估摸着自己莫非上了他们的当?自己填的表自己去盖个公章,自己存心捣包子不成?<br><br>钱留生更是气臌臌的,看到马休安还在仰着头就说:“马处,当心颈脖子啊,别扭了筋,还得干一年呐,这次的糨糊还得捣好。”马休安依旧笑眯眯的:“小钱,你别太认真,反正我这一般事故会考虑好的,姜厂会放心的。”任凭钱留生讲他,他就是不来气,这脾气就是出奇得好。<br><br>只有明敏在同一旁的曹佩聊着什么。曹佩高中毕业进得厂,她的工龄同他差不多,五年多五个月。进厂就是慎洁的下手,耳濡目染,她的性子简直和慎洁一个模子脱出来的:倔,认死理,业务尖子,又是属蛇的,敏感极了。尤其是车间典故,人际关系,花边新闻,婚恋变故,那都是肚知心明,不言而喻的。她和慎洁都喜欢看小说,慎洁是看了不做,她是看了就学,慎洁喜欢看经典的,她呢对流行的爱不释手——村上春树的《舞!舞!舞》、《挪威的森林》,金河仁《菊花香》之类的新书,一到石陵市曹佩家里就有了。曹佩缠住慎洁问得最多的是“直子这个女主人公为何最后会选择自杀?”慎洁不得要领,言左右而顾它。她只好在娱乐厅伴舞的时候考考那些男舞伴,并且常把这个问题作为衡量文学水平高低的标志,利民镇的娱乐场所都知道她的艳名,上个月小轿车进了家,她更是方便出去了。每逢去石陵市,总喜欢逛五元十元书店,一买一大箩,看完就推荐给慎洁看,前提是一换一,好在慎洁的书也多。两人搭配相得益彰,有事无事就聊利民镇的琐事;下个月她就要到坯饼的乐昌英班那边,着实依依。曹佩看小说有个特点,小说的头一句话和结尾一句记得清清楚楚,递书给慎洁总喜欢说“由美吉,早晨来临了,”或者就是“我总是梦见海豚宾馆,”后来这“宾馆”两字怕慎洁听了不高兴说了一遍就止。而慎洁看小说对情节记得牢,理解的也深刻;她特别爱好文中优美的诗句,在那语言环境里出现的同专门诗集就是不一样,例如那首:<br><br>我的爱不会因任何人而动摇,<br> 我的爱根本不可能动摇。<br> 因为我是一棵树,<br>只有把根扎在你心里才能活下去。<br><br>慎洁说到这首就特别感动,曹佩呢也被她感染,好像自己都在不同环境里找到了那棵树,于是两人化作爬山虎,游攀树身。最使慎洁感动的倒不是上面这首,而是这么几句:<br> <br>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想你,<br> 想知道你在什么地方做什么事情。<br>我每天不知多少次拿起话筒,每次又都在犹豫中放下。<br> 为什么……为什么……让我那么想你?<br> 我相信总会有你我相见的那一天的,<br> 正因为有这种信念,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br><br>慎洁常常想起她的妈妈,她妈妈最喜欢《春江花月夜》,还有就是赵传的《给所有知道我名字的人》,那种喜欢不是一时的,经过了岁月的检验。她妈妈喜欢的是那种沉淀其中的豁达与乐观,却又有些无奈与落寞。她妈常对她说,人都是矛盾的统一,人的不同侧面都可以在不同风格的音乐中体现出来;她妈还喜欢的就是那些大气的民歌,不喜欢有靡靡之意的流行歌曲。慎洁在与钱留生断音的时间里,起了个网名“心如止水”进到聊天室,谁知道遇到了一个叫“霖”的送了一首《你真的“心如止水”吗?》,那言词又触动了她心灵深处的心弦:<br><br>看见你的网名——心如止水,犹如撒哈喇沙漠里绽放的花蕾。<br>见到你啊,使人们想起:那早已逝去的纯美。<br>于是,我慢慢觉得,自己也平静了浮躁的心扉。<br>在这物欲横飞的世界,你能做到无怨无悔——<br>心如止水!?<br><br>然而,真正的心如止水,又要不碌碌无为。<br>这才是我们的脾性,这才是新一代女性的精髓。<br>真正的心如止水,那是一种禅悟和高贵。<br>你的秋水是深不见底的深渊:蕴藏着宝藏、激流和聪慧——<br>附:赵晖诗一首《阿依达》:<br>让我们逃出重重围墙 逃到那远远的地方<br>那里有爱情那里有幸福 这里只有不幸和悲伤<br>你看阿依达 那辽阔的沙漠<br>愿做我们的新婚之床 那里的星月倍加明亮一派清光<br>倾泻在我们的头上 ——这不是……<br><br>这“霖”会是谁呢?难道真有这么巧的事?会是钱留生?这个诗风以及说话的语调多么相似。<br><br>马休安拣了一条长板凳坐下,拉过伍元问:“老盛住在石陵市那个医院?当时他怎么倒下的?这货架上不是空无一物么?人老跌到当然会骨折喽。”伍元耐心解释说:“这气管里当时有东西喷出泥浆般的,黑糊糊的。坯饼筐子就在一边,里面的饼子都是千挑万拣,老盛为了救那些饼子跑了过去,慌急中绊倒了架子,摔了个头朝天。他紧攥住架子,哪有不砸之理?”<br><br>明敏一一记下,又问道:“马处刚才问的是怎么跌倒的?那维修管道工又是怎么失职的?”马休安纠正说:“小敏,不要说失职是意外。”“对对,还是马老说得对。”明敏赶紧附和,钱留生望着慎洁,平和了许多,心里也定下心来;适巧慎洁也抬起头,朝他这边看来,多年前的眼神,一下子又透出了韵味:是关切还是久违了问候?想到刚才骂他们是“哈巴狗”,亏了她那一声“哎哟”,否则一冲之心,惹祸的舌头,这两个老官僚还不把他恨死才怪!在这车间里吵架闹懑,姜志云面上好看?<br><br>伍元看到明敏记录,出语更谨慎了:“那天是加班维修的,管道工辛苦,陈贞珍书记还来关心过。这维修工维修缺了两米管子,他去库房拿管子疏忽了一件事,没有在气管口旋上螺丝,而是用棉球堵了一下。谁知道供气房突然送气,试气油污当然冲了出来。”伍元说得不痛不痒,慎洁坐在曹佩端来的凳子上悠悠然说道:“这次气管泄漏,老盛受伤,就是管理失误。按理说水工维修,那供气房得有牌子警示,不得有人推闸送气;再则这里维修也得有人值班,这些不都是指挥不当么?”伍元脸一红,他也脱不了干系,心里不由得怪起富守行这个软蛋子来。他是管生产的,安排人加班就出这个意外。那天他伍元也正巧,同老婆吵架,为谁拌嘴?伍元看看慎洁韵律般的身材,这可是隐私,意会不可言传。竟然忘记叫人值班,等自己骑车赶来,已经遍地开了黑花,饼子已染了脏油污,就像一头白发浸了黑发膏似的;老盛已经到了家属区医务所;麻医生开始动手续,随即又安排转了院。记得那次汪狄在电话里朝他发火说:“你这个主任也当到头了。”挂了电话,余怒未消,急忙又来到现场,是慎洁喊他来的。考虑这考核反馈就免了,现场情况由慎洁记录下来,没事就算,有事有记录。现在果不其然,老盛住院,要享受劳保终于捅了出来。<br><br>慎洁继续说:“依我看,管理从严,这是公司反复强调的。按厂里规定,几百斤饼子返工,人员受伤,作为一般事故上报,就算为工作质量事故。这是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就得了。不能因为创优就隐瞒真相。”钱留生心里顿时热乎乎的,人与人相处难,难在哪里?观点一致,知心难求,双方趣味爱好理念大体相同,这就是基因一致了。最大境界是知音,不用说一句话,眼神中就能明了双方所想所做,更是难能可贵,所以才有天下知音一个也难求的感叹。半年多了,第一次直面相对,听到她侃侃而语,涛声依旧,那几年自己在这里,逢到难决之事,总是悄悄问她,先听听她的意见,明里说是兼听则明,实际上是喜欢听到她那甜甜的磁音。<br><br>马休安看到事情越说越露骨,官林又走了,怕惹祸上身,本来就要石沉大海,谁知偏遇到了探究水落石出之辈。马上站起来说道:“我先走,你们聊,我的安全我负责,你们最好少言几句。”钱留生问:“马处你怎么说这个话?哪受伤考核以及责任人免奖就算了?”<br><br>“责任人?扣谁?”<br><br>“你是管这件事的,怎么问我?”钱留生一脸的不满。<br><br>“要扣就扣老盛自己喽,谁叫他抓住架子自己跌到压身的?就按照厂里的事故考核规定办理。”看到钱留生田云不说话附和又补充道:“不过话又说回来,管理就是要以人为本,动之以情,人家都住院了,你还硬着心肠扣奖?”<br><br>“法与情孰大?我是说责任人扣奖哦。”钱留生第一次认识了老马头的处事原则,他盯着问道:“马处,你以前扣钱可是爽得很啊,今天怎么婆婆妈妈起来了?就说那次冷辉保养机器晚了一天,你不是还通报了么?”马休安也不答腔,到的电子门门口学官林的样子摆摆手说:“你们忙,那安全的事,听我的,你们最好别管。”<br><br>“什么别管呀?”一声黄莺脆鸣悠然传了进来:“哦,是马叔呀,来巡视安全的吗?也不到我办公室坐坐。”马休安顿时喜逐颜开:“柳侄女呀,你在这怎么样?没有什么委屈吧?有啥尽管同大叔讲,我来摆平。”说着朝一边的左喻看看。<br><br>“哪有要大叔摆平的事呀?汪厂领导有方,考虑问题缜密,我身边的一帮子人都是管理行家,不会有啥难事的。大叔你就放心管好你的安全吧。”柳莺紧走几步扫了一眼说:“钱处田处明敏,阿是为安全阀门出了脏污饼子的事啊?”钱留生点点头,柳莺加快了语调节奏:“刚才官处到分厂去说,是慎班签的字。这事,要怪就怪富科,他当时在场,又是生产科长,原来这安排人员值班该归他管,他失职了,他也认了。”说到这里,朝慎洁望了望。她看人的眼睛有点特别,说不上是青眼呢还是会翻白眼,有点像魏晋南北朝的阮籍,见礼俗之士就白眼,否则就青眼视人,眼睛中分出良莠雅士俗气之人。但是她的眼睛还有种清幽幽的味道,与她对视,隐约感觉到有股威压感,有种潜在的说不出的那种魄力。唯独明敏例外,他看她就像看老朋友似的。柳莺抓住富守行说话,他已经离开分厂,又是刚提升的,承担点责任无所谓的,总的找个台阶下;这样又替慎洁挡了驾。再说那天慎洁当班,富守行管生产的,联系在一起的,伍元不是主要的,就权当是富守行自己没有在分厂站好最后一班岗吧。老爸经常说,处理问题就要抓主要矛盾,出其不意,见解要高人一筹。柳莺看到大家好像都在思考她的话题,又补充道:“按理呢,这件事与他也没有多大关系,机械管道工小倪卸下安全阀本应送到计量楼检定的,而忘了搞紧堵塞好那管道口子,供气房又没人及时招呼,突然试气,当然发生管喷喽。这一喷说明了我们管理上的漏洞,这一过程本来也是简单不过的。当时就叫富守行写个反馈表的,他就是不肯签那字,用左手托住腮帮还软软说了句什么,我也没的听清哦,大意说这字我是不能签吧,万一怪我,我兜不住哦的话。哎哟喂,肉麻兮兮的样子。我听了都恶心。这种人还算男子汉?推给人家慎洁说,你签字吧,你也在现场的。慎洁也说了,我不是分厂编制人,要官处同意的,你们料富科说啥?他说没关系哟,小洁,我还不了解你的个性么,你就是我,可以代表我的。你说这娘娘腔的还会赖皮吧,他还说,小洁你不签,又没有其它人,你叫我怎么办?你就让我少惹点事吧,为我牺牲一点吧;就在你签吧的要求声中慎洁心太软,才签了那字。慎班,我没有说错吧?”柳莺的嘴既甜又涩,学话搭腔惟妙惟肖,明敏听了直点头说:“是这样的,他那说话腔调就是这样的,柳莺真个是小演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