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忆事

羅 瓏(笔名 歆文)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重阳忆事</p><p class="ql-block">美女,这是到哪了?”</p><p class="ql-block">“还有几分钟到玉林,您准备下车吧!”</p><p class="ql-block">还有几分钟到玉林?我睡糊涂了?我打开手机,看有没有未接电话。</p><p class="ql-block">电话栏里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被忽略的痕迹。</p><p class="ql-block">我终于从朦胧中完全清醒过来,随即哑言摇头:“你这是哪跟哪呀?四哥走了都快三年了,回玉林还会有谁给你电话?”</p><p class="ql-block">岁岁重阳。</p><p class="ql-block">今又重阳。</p><p class="ql-block">可四哥走了……我这远归的孤雁,今晚栖身何处?!</p><p class="ql-block">我的心里好一片失落。随即,失落又在回忆中涨潮。与四哥今生今世的兄弟真情,溢出了我记忆的闸门——</p><p class="ql-block">应该是1974年吧,我终于有机会回到了阔别了十一年的良田庄。</p><p class="ql-block">……</p><p class="ql-block">“我从天峨回,我老豆系……”</p><p class="ql-block">“你系十八叔的大仔阿珑?”身边这个汉子,把手中的牛绳一扔,先是拉住了我的手,随即把我拥进了怀里……我能感觉得到,这位汉子的双臂在轻微的发抖:</p><p class="ql-block">“我的细佬,我就系世刚!”</p><p class="ql-block">“四哥!”平生第一次,我喊出了这个迟到了20年的呼喊!</p><p class="ql-block">一个是40多岁的汉子,一个是20出头的小伙,我和四哥之间,有着怎样的亲情故事呢?</p><p class="ql-block">加朗的夜晚,除了满田垌此起彼伏的蛙声,偶尔也有三几声夜鸟的鸣叫。天边的素月,疏淡得有点无精打彩。</p><p class="ql-block">五姑爹的日子应该屈指可数了。我心里淡淡的哀愁,一如那疏淡的月光:</p><p class="ql-block">“阿珑,听姑爹一句劝,你一定要回老家找见你那几个堂兄,你的大哥是罗世瑜,四哥罗世刚,五哥是罗世华。除了你六哥罗世民,你有三个堂哥是从来没有见过面的。你的这三个堂哥都很优秀,优秀到让人尊敬,让人妒忌。你一定要记住,从血缘的角度来说,他们才是你最亲的堂兄弟!”病榻前,五姑爹说的话我记在了心里。</p><p class="ql-block">田垌里的蛙声仍不知疲倦的叫着闹着。我躺在吱吱作响的床上。床前,从茅屋三角形峰窗洒进来的月色铺了一地。我无心赏月,大脑里那锅粥越煮越粘乎:姑爹说的肯定沒有错……我不光有堂姐罗世泽,而且除世民六哥之外,还有三个很优秀的堂哥,他们到底是谁?又在哪里?和我们这个小家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我爸妈和我阿婆,为什么一直没有对我谈起过他们?倒是病危中的姑爹,为什么在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时,还要艰难地给我讲这些人物呢?</p><p class="ql-block">第二天早上,我从五姑妈的嘴里,大概了解到了我们这个大家庭的基本情况:原来,我不光有十一姑妈罗昭凤,十二姑妈罗昭凰,而且我爷爷罗章藻,也不止我父亲一个男丁。——我有个伯父叫罗昭霖,上面说到的这些堂兄堂姐,就是伯父昭霖的子女。</p><p class="ql-block">“五姑妈,放假我要回良田庄,良田庄那么多亲人,我到底该找谁呀?”</p><p class="ql-block">五姑妈表情严肃,很郑重地对我说:“我们的家风是长者为尊。你四哥早就回良田庄了。你当然是先找你四哥,如果四哥不理你,你才能去找六哥。如果你六哥六嫂也不理你,那就去找……”五姑妈不知咋地降低了音量,然后又望了望我,才很决断地接着说:“你就找这两个人,世刚世民不会不理你的!”</p><p class="ql-block">初次见面四哥就把我拥进了怀里,并激动到动了真情。事实证明,五姑妈的推断没有错,四哥不会不理我……他,是条真汉子!</p><p class="ql-block">打那一次在良田庄见面之后,我从心底里就认定四哥真诚可信,值得我尊敬。</p><p class="ql-block">上个世纪的1993年5月1日。我往“为人民服务”的军用挎包里塞了一套换洗的衣服,就毅然决然地离开我为之耕耘了25年的讲坛,回到了四哥的身边。</p><p class="ql-block">这次“回”,我把自己的生命轨道彻底的改了向。而这一“回”,最大的成就是成就了和四哥真正意义上的兄弟;成就了儿子俊峰的学业;当然,也成就了我后半生颠沛流离的骨感生涯。</p><p class="ql-block">回到玉林,吃住都在四哥家里,我有更多的机会,走进四哥的内心世界。</p><p class="ql-block">没有人打扰的时候,我们哥俩常常一壶茶一盒烟,可以一坐就是几个小时。</p><p class="ql-block">我们谈家族的历史,谈彼此的家庭境遇。当然,谈得最多的是各自在历史长河一路走来经历的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p><p class="ql-block">从四哥的口里,我记住了良田庄,记住了十二哥和昭贤:</p><p class="ql-block">有一年中秋节。在四哥准备的近十份亲人的礼盒月饼堆里,我发现了世奇两个字。</p><p class="ql-block">世奇十二哥,他的亲兄弟应该是世方二哥,世志七哥,罗列十三哥。我清点了礼盒,除了世奇,其他三个堂哥沒备有礼物。</p><p class="ql-block">为什么单送十二哥?</p><p class="ql-block">出发前,四哥把一个红包交给我,并叮嘱我亲手交给十二哥。途中,我怀着好奇心打开了红包,里面是300块钱。</p><p class="ql-block">20世纪末的三百块钱,这礼,打得够重的!</p><p class="ql-block">我不宜多问。我想,关于四哥和世奇的故事,四哥迟早会告诉我的。</p><p class="ql-block">“世奇系好人。”</p><p class="ql-block">窗外,月光朗照。四哥在给我讲故事——</p><p class="ql-block">“有一次估堆分红薯。我一看写有我名字的那一堆全是人参般大小的薯仔薯孙。我正要质问队长为什么不公平。世奇把我拦住了,说他跟我换,说拿红薯喂猪无所谓大小,全是根根茎茎也不要紧。其实,他是怕我把握不住闹起来。一旦闹翻,我以后在生产队的日子就更不好混了。那个时候人饿得慌,红薯就是主粮。我四个小孩就只配吃这些根根茎茎吗?你他妈不就是一个目不识丁的队长……我强压住火,跟世奇换了那堆红薯。——可是拎着红薯进家后我一想不对啊,世奇根本就沒养有猪……”</p><p class="ql-block">“那个时候,整个良田庄就世奇家里有一辆自行车。你四嫂在双头教书,孩子们在双头读书。上下往返,我这一家人坐的就是世奇的单车。早借晚还,这辆车和我一样很是尴尬。世奇觉察到了我的面子问题,就对我说把单车留我家里,他要用的时候去我那推车就行了。就这样,世奇的单车成了我的专用车。他偶尔要用车就到我家里推,我倒成了车主。一直到后来我下乡漆黑板,卖白蚁药,用的也还是他的单车。到你帮我买到那辆红棉单车的时候,世奇的单车被我用的也差不多废了。后来情况有了好转,我说给他买一辆新车还给他,他却说你买吧,买了我也不会要……”</p><p class="ql-block">四哥在给我说一个很平常的故事,但我听得出他语气里的感动。是啊,在物质极端匮乏的年代,把好的红薯让给自己的兄弟,把当年“三转一响”(“三转”指单车、衣车、手表,“一响”指收录机)中的单车也让给自己的堂弟了,这可不是一般的兄弟可以做得到的事情啊!——有一个这样的兄弟,真的值得一辈子珍惜。</p><p class="ql-block">“当年那种艰苦的岁月,还有什么动人的故事一并给我说说,我很想听。”我八岁多就离开了良田庄。应该说我对良田庄的人情世故,是完全陌生的。既然已经唠开了,我很想多听听其他让我也可以被感动的故事!</p><p class="ql-block">“不说了,昭贤对我的关照,你已经听我讲过。”——四哥不想再说。我知道,往事不堪回首。他心里有太多的伤心事,随便说点什么都很容易令人动容。</p><p class="ql-block">昭贤,叔辈人物。我平常就叫他十一叔。我下海回玉林,他和我就是四哥的左膀右臂。——办店开厂卖饲料,四哥是“董事长”,我俩就是干活的正副“经理”。</p><p class="ql-block">四哥之所以认定昭贤是好人,那也是经过岁月的拷问和验证的——</p><p class="ql-block">当年四哥被贬回乡,身无分文,连“水烟筒”都抽不起。昭贤就常常用皮烟接济他。有时候他自己都沒烟可抽了,“游村”蹭来的烟丝宁可自己不抽也省给四哥。昭贤十一叔当年是光棍一条,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正因为如此,给四哥送皮烟也好,为四哥跑腿做其他事情也好,他从来不需要避嫌,——不用担心被人骂为×××ד狗腿子”之类。</p><p class="ql-block">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是十一叔的亲情陪护,四哥才不至于完全否定人性的善良和亲情的浓酽。后来四哥住院手术,陪护四哥的也是我和十一叔。动完手术可以下地走动了,四哥才对我说,动手术前他已经写好了遗嘱交给昭贤。他叮嘱十一叔,万一他术前或术后有个三長两短,由十一叔亲手把遗嘱交给他的子女……</p><p class="ql-block">回归良田庄这个大家庭,四哥对我的影响最大。他学术有专攻,为人讲义气,做事有分寸。无论是对待学术研究还是积攒财富,即使是在退休后的日子里,四哥也一直在孜孜不倦地追求和打拼……就家族文化的建设和传承而言,四哥是良田庄的灵魂人物,是我们文波公子孙学习的典范——</p><p class="ql-block">我儿子罗俊峰,读玉高,是四哥找通了关系。峰儿刚进那个班,摸底考试成绩排序是35名。段考统一考试,峰儿一跃进了前十名。当他接完黎主任的电话,竟高兴得像个孩子……神彩飞扬地说了一大通之后,他动手开了一瓶五粮液……当峰儿完成美国乔治亚医学院癌症研究中心的博士后的学业回国后,四哥极力建议回乡祭祖告慰先人,并主张拉横幅请人办菜宴请良田庄的父老乡亲。我觉得太张扬,建议不必那么声张。四哥郑重的开导我:</p><p class="ql-block">“大张旗鼓地宣传正能量,是弘扬家族文化最有效的方法。我来筹划,你负责筹办6席饭菜,其他你别管!”</p><p class="ql-block">四哥出钱出力。庆典搞得有声有色。那条“热烈欢迎留美博士后罗俊峰……”的横幅鲜艳夺目,引得不少路者驻足轻诵……</p><p class="ql-block">之后不久,罗杏在韩国获硕士学位。在庆典席间四哥诗意大发,提笔写下了如下诗句:</p><p class="ql-block">良田沃土稻粱垂,</p><p class="ql-block">博士先行硕士随。</p><p class="ql-block">列祖列宗天上曰,</p><p class="ql-block">两骑引领百骑追。</p><p class="ql-block">2017年7月25日,世华五哥的儿子罗立伟率妻女回良田庄拜祖省亲。四哥又一次以伯父的名义,一条“热烈欢迎罗立伟阖家回乡拜祖省亲”的大横幅,让一直旅居长春的侄子侄媳和侄孙女感受到了先祖的福泽,读懂了“家”的意蕴:</p><p class="ql-block">“家是人与神明对话,人与自然对话和人与人对话的场所。”——祖先就是我们每个人的神明,只有在祖先的香炉供桌面前,我们才有机会和神明对话;只有我们的双脚站在了祖先生活过的土地上,我们才能找到家的归属感……</p><p class="ql-block">四哥走得匆忙。我在石岛听到侄儿的报丧电话,流着泪写下了这副挽联:</p><p class="ql-block">“正气才气气穿纸背</p><p class="ql-block">教书写书书润后人”</p><p class="ql-block">四哥回乡前,一直在东莞师范教书。回乡后的艰难,诗人汪民全在为四哥的诗集《三应诗选》作序时是这样写的:</p><p class="ql-block">“廿八年在荒山处,断肠也,青春误。少小夫妻甘共苦,吞糠咽草,义无反顾,强把时光度。</p><p class="ql-block">归来万事从头步,晚岁交情我和汝。三角梅开红盛处。深情无限,几多积愫,信笔为君序。”</p><p class="ql-block">(汪民全巜青玉案》)</p><p class="ql-block">一个人的人生价值,决定于他在精神文化层面的社会成就。四哥教书,诲人不倦;教学之余,笔耕不辍。他的一生,留给后人的物质财富,是两个大书架上的近千册图书;留给后人的精神财富,是他的《 勾漏闲人诗文选》和巜诗词讲稿与点评》两本书 ——文如其人,四哥的人格力量,尽在字里行间……</p><p class="ql-block">——还在回忆中呢,电话响了。安猛在电话中告诉我,已经安排好我的食宿,房卡是好仕登719,主菜是老鸭炖羊肚……为叙旧好,安猛和我交换意见后决定邀请罗珊、东海、广庆、世娟、叶青等人共进晚餐……</p><p class="ql-block">挂了电话,感动之余我更多的是思考:这到底是亲情的传承还是祖德的延续?是相识之后的相知还是人际关往中的相悦?我沒有能力呱啦得清楚,心里最真实的感受是我是游子,在良田庄我早就“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但是,我良田庄的家还在!——感恩有您,良田庄的亲人们!</p><p class="ql-block">岁岁有重阳。</p><p class="ql-block">第一次重阳节回良田庄,我是伤感的:</p><p class="ql-block">“中秋过罢又重阳,</p><p class="ql-block">拜祭先人黯感伤。</p><p class="ql-block">冷酒三巡思万缕,</p><p class="ql-block">短烛两柱泪千行。</p><p class="ql-block">檀香袅娜风烟起,</p><p class="ql-block">冥币飘零落叶凉。</p><p class="ql-block">雾若相思愁似帳,</p><p class="ql-block">难分故里与他乡。”</p><p class="ql-block">(罗珑《初识重阳》)</p><p class="ql-block">这一次做重阳,年龄最小的是我的曾侄孙罗梓瑜,他只有五岁,就奶声奶气地跪拜于先贤的坟前。操持祭祀活动的是他的奶奶:</p><p class="ql-block">“老祖宗,你要保佑我们的子子孙孙高考及第,从细到大读书步步高升……”听着这新版本祈愿,我觉得心舒气顺,心境攀升到了另一个层面:</p><p class="ql-block">“重阳九九几相逢,</p><p class="ql-block">祭祀先贤雨意浓。</p><p class="ql-block">不用新花饰旧墓,</p><p class="ql-block">但应挚意对先宗。</p><p class="ql-block">孙童祈愿登甲第,</p><p class="ql-block">耄老求福慕寿松。</p><p class="ql-block">义种礼耕传祖业,</p><p class="ql-block">人生底色在书中。”</p><p class="ql-block">(羅珑巜又逢重阳》)</p><p class="ql-block">人生得意夕阳红。</p><p class="ql-block">回良田庄的这几天,我和老友蒙权、儿时同学世建把盏小酌,叹美酒之雅趣;拜会了舅父舅母,享天伦之欢欣;和锦盛、忠明、华炎、瑞珍、秀珍等老表欢聚一堂,感受亲情的温润……重阳节馈赠予我的厚礼,不仅仅是“望远登高怀旧梦”,还有“把盏访贤诉衷肠”……</p><p class="ql-block">钱锺书把人生说得很随意:“人生不过是居家,出门,又回家”……可是四哥,您却和四嫂生活在了大山的那一边……</p><p class="ql-block">只要活着,就会有遗憾。感恩一个又一个的遗憾,成就了你我迭宕起伏的人生……我尊敬的兄长,你——想良田庄了吗?!</p><p class="ql-block">(羅 瓏 壬寅重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