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序</p><p class="ql-block"> 入秋的第一场雨噼里啪啦地敲击着窗户玻璃,撇出一道道雨水急促的告白,彰显着这个时节该有的迟来的寒讯。呼啸的风,骑山跨湖,叮铃哐啷地摇晃了一夜的门窗,从缝隙里渗透进来的凉意,一点点侵占吞噬着屋内留存的温暖。</p><p class="ql-block"> 一早的天空,雨势停歇,到处弥漫秋凉细微的浮沫,编织一张稠密的丝网,捕杀殆尽遗留的夏热。陡然降低的冷气,贴紧禁锢压缩着天地。窗外那棵原本挺立的杨树,佝偻起腰身,擎举着宽阔的叶片相互交叠着摩挲,企图搓热叶脉里淤结的活力。艾溪湖沿岸的杨柳,一时间还没有适应突变的温度,摇起祈求的尾巴,祈求上苍收起阴冷。绿道边插满了旗帜,卷起寒风的凶恶,拍在孤寂的跑道上猎猎作响。</p><p class="ql-block"> 爱上跑马,也致力于搅动周边的好友一起跑步,强身健体;喜欢写作,并鼓动有共同爱好者一道舞文弄墨,排遣心怀。一边慢跑,一路闲聊,契合了志同道合的释义。</p><p class="ql-block"> 陪跑的新同事陈波,四川泸州古蔺人,跋山涉水跨近1300公里来南昌应招入职。陈老师接到通知到面试开考,只有15个小时不到,一路上紧赶慢赶,在迟到了15分钟后赶到了候考室,再晚到一刻钟就无法进入考场了。陈老师把他的这段经历用文字记录了下来,留作生活的纪念,做事沉稳细致,未来不可估量。</p><p class="ql-block"> 感慨于我自己当老师已经24年了,发生过的那些人,那些事,若是记录留存,个中滋味,不禁感叹,唏嘘不已。以上姑且算作序。</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一)</p><p class="ql-block"> 从学校毕业的那个夏天算起,下一个9月的开学季,我的人生,完成了从一个学生到老师的蜕变。倾盆大雨从撕裂的天幕倾泻如注,轰隆轰隆的雷声连同着头一天毕业晚会上喝下一箱啤酒后的豪言壮语,似是悼念逝去的我的学生时代。扛着行李箱冒雨趟过校门口齐腰深的积水,踏上思家心切的归途。</p><p class="ql-block"> 修水县城坐班车行至修水三都镇,换乘轮渡走水路到武宁清江乡。瓢泼大雨中,从码头到轮渡的几十级台阶,哪怕是以最快的速度冲下来躲进船舱,刚刚在班车上阴干的衣裤立马又湿透了一回。记忆犹新的修河那场大水,泛着浑浊的涛浪,比齐着船舷拍出啪啪的巨响,让人心生寒颤,端坐在座椅上一动不动。</p><p class="ql-block"> 下了船来,从清江乡回到桐埠村的那座石拱桥,一棵上游冲来的大树堵住了桥洞,浑浊翻卷的浪涛沿着树身和桥壁涌上来,泛着泥土和水藻的腥臊味,堆砌着白色的浮沫,追着我快速通过的脚后跟吞没了桥面,在我回头心有余悸的张望里,在路人的惊恐声里,藏着死里逃生的小庆幸。</p><p class="ql-block"> 暑假结束后,打包好了生活用品,跟随父亲前往武宁石门楼镇教育办报到。武宁教育局新教师分配政策的临时调整,打乱了原本可以分在清江任教的计划。接到报到通知,已是过完教师节了,学校都已经开课一周,再找人打招呼已经来不及。才知道单就武宁县的区域来讲,同为南片区的清江乡和石门楼镇,从一个乡镇到另一个乡镇需先坐班车,再换轮渡,再换班车最后抵达。一路上满是崇山峻岭密林深涧的好奇,第一次惊奇地发现武宁罗溪石门到处是梯田。</p><p class="ql-block"> 对于梯田的认识,一直觉得主要分布在我国的江南广西、云南的山岭地区。 一座耸入云天的高山,从山脚到山腰再到山头,环绕着层层累累的梯田。一头老黄牛驼负着笨重犁铧的身影在山腰处的拐弯处出现,黄牛左右摆动驱赶蚊蝇的尾巴后面,是一个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农夫。只见农夫甩动一根长鞭,一声“驾”的吆喝,赶牛鞭清亮的脆响震颤山谷。我以为只会在电视里出现过的画面竟活色生香地出现在透过车窗望去的视线里。</p><p class="ql-block"> 一大早出门,下午2:00终于到达石门楼镇,找了家面馆吃了碗面,向面馆的人打听好了教育办的地址,匆匆忙忙赶去报到。接待的肖荣华主任满脸含笑,对我这个陌生的外乡人很是热情。考虑到学校都已经开学,计划着是否就安排在教育办刻刻试卷之类打打杂,也好方便照顾。于是,就给过来一张纸和一支笔,让我对着桌上的一张报纸摘抄一段话。可惜我在师范学校苦练三年的硬笔字没有入他法眼,还是让我前往石门楼中村小学报到。后来才知道,肖主任可是进入了武宁书法协会的大师级人物。</p><p class="ql-block"> 临行前,母亲一直往行李担中加塞,除了锅碗瓢盆,棉絮被褥,还带上了20来斤米面和两大罐咸鱼干菜。一路向路人打听,我所要去的学校是一所教学点,距离石门楼集镇还有20里地,要翻过两座山才能抵达。</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弯弯曲曲的山道上,我和父亲轮换着挑着行李担继续前行。渐渐暗沉下来的天色,催促着父亲的脚步不断加急,斜斜的阳光从西边山头的垭口投射过来,在地面拉长了两个一大一小的身影,我的心里也藏进了对于未来的阴影。</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二)</p><p class="ql-block"> 行走在山道上,那轮孤独的硕大无比的夕阳,在西山头垭口坚守的最后阵地,正与四合围剿而来的暮色做着殊死的搏斗。夕阳面颊彤红地喷吐着残余的热力,使出最后一丝气力,不惜以呕心沥血的方式,死死捍卫白昼最后的明亮。夕阳的忠贞,感染了山头轻薄飘荡的云霞,放弃了随时准备跟随一场风叛逃的决定,簇拥在英雄的夕阳周围,通体沾染了金黄色的灿烂,哪怕悲壮赴死,也绝不向黑夜妥协。</p><p class="ql-block"> 武宁县石门楼中村村,北连清江乡敖夏村,西邻修水县黄垇乡,南接本镇银炉村,东邻除坳(现属庐山村)。古代叫荷塅。东面是北岭、南岭,南面是南岭、银子岭,西面是西岭、大窝里山。中村就像一张大荷叶静静地躺在这三座大山下,发源于北岭的泷溪从中间潺潺流出,好像是一枝荷叶柄,因此当地人都叫它荷塅。</p><p class="ql-block"> 接连翻过北岭、南岭两座山岭,我和父亲的脚步终于踏入中村村的领地。东、南、西三面的山脊黝黑的远处,黑暗接连不断地衍生。村庄早已沦陷,笼罩在黑夜魔爪之下的房屋,只剩余了模糊的轮廓。屋旁一团团高大树木黑魆魆的暗影里,传来一阵阵乌鸦在枝杈争夺巢穴的吵闹声。经过的屋舍,窜出来看家护院的狗,听到有陌生人的脚步,对着我和父亲狂叫。</p><p class="ql-block"> 甚至有一只大黄狗,作势要扑过来撕咬,我和父亲弯腰拾起路边的石块,停下来举起手作砸抛状应对。主人捻亮了屋灯赶出来,急声喝止大黄狗行凶的鲁莽,呵斥大黄狗再叫就杀来吃肉。见是外乡人,忙向家里热情地引领,招呼坐下喝茶,并一叠声地向着我和父亲道歉。大黄狗低着头嗯嗯唧唧地认错,躲进桌子的角落趴伏着摇起尾巴。</p><p class="ql-block"> 盛情难却之下,我和父亲只好进屋喝了茶歇息。屋主人知晓了我是刚分配过来的新老师后,执意要带领我和父亲去往村子正中央的学校,家里正好有个小孩在村小读书,一路上的交谈不忘再三拜托多加照顾。</p><p class="ql-block"> 没多远就到了学校,进了校园来,是一栋围了一圈的平房,正前方连排五间用作了教室,右手边三间是学生宿舍,左手边三间是教师宿舍。所有的地面都是泥地,屋顶没有隔离,直接在人字形房梁上加盖瓦片,有好几处破洞处漏下来清幽的亮光,我猜想下雨天一定要在破洞底下放上接水的脸盆的。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吊在中间的房梁下,一大群飞蛾和蚊子绕着灯泡飞舞。泥土场地的操场上竖着一根木头旗杆,一面一角已经破损的国旗垂坠在杆头,灯光照耀下的国旗发着没有光泽的暗红,有几处褪色了,显露着白斑。</p><p class="ql-block"> 接待的郑校长(后来结识的好友郑爱书校长的父亲)带着张秉义(时间久了有待求证)老师在校门口的食堂吃饭,问明情况后,热情招呼我和父亲先坐下来吃饭。为人和蔼的郑校长做事是极其细致严谨的,因为没有接到教育办关于我的入职通知,来时我也没有开具相关的具体证明。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建议我先不着急上班,明天一早先去石门楼教育办把手续证明开来。一旁的张老师热心地问我是否会骑自行车,可以把他的那辆二八大杠的永久自行车借给我骑。</p><p class="ql-block"> 吃过晚饭后,安排我住在第二间教室宿舍里。打扫好卫生,在木板床铺好了自带的被褥,拉起了蚊帐,整理好带来的生活用品后,父亲被邀去打麻将去了。</p><p class="ql-block"> 躺在床上睡不着觉,盯着头顶处蚊帐外的房梁上有一只硕大的八脚蜘蛛从尾部拉出一根银亮的丝线,正绕着蛛网的中心飞快地跑动,一圈一圈地结着一张网,然后静静地趴在网中央,等着猎物上钩。一只飞蛾从屋顶瓦片的缝隙里飞进来到处乱飞乱撞,撞在灯泡上,撞在门板上叮叮铛铛地响。母亲新浆洗晾晒的棉被,留存着太阳温暖的味道。稍有侧身翻动,身下的床板则吱呀作响,惊扰了一只老鼠从一根房梁上快速跑去。</p><p class="ql-block"> 夜深了,父亲还没有回来,估计是要打通宵麻将了。不等了,“咔嗒”一声拉灭了床头的电灯开关,屋内顿时黑下来。眼睛适应了一会之后,竟还能够看得清屋内摆放的物件,当然,最大的原因是屋顶瓦片的缝隙漏进来的月光。突然记起,应该是农历十五了吧,正是月圆的时候。心忧着第二天要去教育办开证明,闭了眼沉沉睡去。</p><p class="ql-block"> 天上圆圆的月亮在异乡的高空流泻一地清幽的光亮,给所有睡梦中的人们预备了满满的祝福,不论他乡,还是故乡。</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三)</p><p class="ql-block"> 醒来,晨曦已微露,东面的山冈投来朝阳丝丝缕缕的光亮,一点点剥离剔除罩扣在山野乡村的层层迷雾,青白的砖墙、苍翠的竹林、黄澄的田畴、黛黑的远山渐次清晰。师母老早就起来了,在厨房里忙活着早饭。厨房屋顶的烟囱,悠悠地吐出一柱白烟,沿着屋外一株松树的遒劲盘曲的枝干攀爬,在平展的枝头上方,与一朵停歇的云霞相互挑逗,如胶似漆地纠缠在一起,分不清哪些是云朵,哪些是炊烟。</p><p class="ql-block"> 厨房左边是一小块菜地,几垄碧绿的菜畦上,小青菜、萝卜、空心菜鲜嫩欲滴。一畦半米来高的辣椒树上挂满着一枚枚青红色的辣椒,一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垂坠在辣椒尖上,晃动着璀璨亮丽的光亮。菜地周围用一张绿色的围网圈住,只在毗邻厨房门口的地方,留了一道口子,扎着一块用毛竹片编造的有着菱形孔缝的栅栏门。</p><p class="ql-block"> 师母端来银亮的不锈钢菜盆走向菜园,在栅栏门外迎着朝霞轻轻站定,左手挽护着菜盆的外沿,将菜盆的另一端搭靠在系着碎花围裙的腰胯窝上,右手作势捋一捋头发,解开栅栏门上随意栓系着的绳结,吱呀一下拉开栅栏走进去采摘辣椒。窸窣的脚步惊扰了辣椒树底下窠巢里尚在酣眠的云雀,嗖地一下窜上房脊的高处,而后突然收翅,划过一道弧线,落向地面的草丛。云雀惶急的举动,带起一场微风,追逐着一片落叶飘逸的步伐,去查验一株大树满披着晨露正在恹恹醒来的惬意。几只鸡鸭伸着细长的脖子歪着脑袋,用一边的眼睛不明所以地左右张望。</p><p class="ql-block"> 父亲打麻将回来了,一夜未眠倦怠的脸上,两个黑眼圈深陷,兀自手舞足蹈地絮说着昨晚杠上开花的牌局。张秉义老师推来了他的自行车,检查了链条,打足了轮胎,紧好了车刹,细心地调好了座垫的高度。吃过早饭,父亲准备回去了,家里一大堆的农活要干,光靠母亲一个人可忙不过来。这趟陪着我来报到,父亲麻将打了,酒桌上的牛皮也吹了,可谓是给自己放了一个假,是该回去继续忙活计了。</p><p class="ql-block"> 我和父亲一道出校门,我往东朝着头一天来的路去石门楼教育办开入职证明,父亲则往西过熬下经龙石到新丰回清江。临行前,父亲一再叮嘱我怎么沿路怎么走,要经过哪些地方,有多少岔路口要注意选对路径。我不耐烦地挥手催促着父亲快些上路,好赶上从新丰路过的班车,毕竟还要走20里左右山路。父亲叫住我再等他一会儿,竟又折回了学校,在校门口处,对着郑校长和张老师又是递烟,又是点头哈腰,满脸堆着谄媚的笑。不用猜,一定是再一次地拜托他们对我多加照顾,甚至对师母也如是三番地托付。像极了朱自清《背影》笔下托付茶房照顾作者时的描述桥段,我望着父亲在那里唯唯诺诺的模样,竟也从内心生发出笑话父亲的情愫。</p><p class="ql-block"> 父亲走了,在我骑着自行车来到北岭陡坡山脚下,再也踩不动自行车的踏脚板时,我停下车,支起了自行车的大撑回头看,蜿蜒曲折的山道上哪里还能看见父亲的背影。我坐在路边的大石块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满头满脸一身大汗。我又后悔起来,为什么刚才没有回过头去看看父亲远去的背影,我知道父亲一定是多次地转回身来看着我骑行远去的身影。甚至有那么几次,我的耳畔似乎确凿地传来了父亲要我注意安全的叮嘱声。</p><p class="ql-block"> 停歇过后,继续出发,新的问题又来了。从学校到石门楼镇的整个20里左右的路程,北岭、南岭两道山梁就占去了四分之三的路长。笨重的永久二八大杠重型自行车,少说有50来斤,从北岭山脚下开始推着往上走,一个上坡将近4里左右。越往上,路越陡,负重就越大。最后的几十米,持续用力往上推送的两只胳膊肿胀得跟针扎似的酸疼。近乎70度陡峭的山道,只能两只脚尖找寻踩点,脚后跟压根踩不到地,每一步都不能卸劲,感觉绷紧的小腿肚子都快要抽筋了,不由自主地哆嗦打抖。一步踩空打滑了,整辆自行车的重量压过来,蹭破皮肉之苦楚,牵动着心脏以每分钟200的速度狂飙。</p><p class="ql-block"> 好不容易推上坡来,前头又是近4里左右的下坡路。“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于这句俗语的理解,在这趟开取入职证明的自行车之旅当中,给了我刻骨铭心的体验。根本不敢骑着下去,路太陡太滑了,我可没有电视里飞车党潇洒的绝技。基本上都是双手捏紧车刹,握死车龙头,两只脚一前一后,绷住大腿肌肉,借助脚板底的沙石一点点地滑下来的,还要时刻注意山路拐弯避让。这哪里是人骑车,分明就是车骑人。</p><p class="ql-block"> 来回两趟,推着永久二八大杠重型自行车上了4道坡,下了4道坡,这趟花费了4个小时的开证明苦旅,着实把我累憨了,全身酸胀疼痛得吃不下饭。张秉义老师纯属好心办了一件大坏事,郑校长自责不已,特许我再歇息两天。好在手续办妥当了,从此以后,我就是正儿八经的人民教师了。我的心里又开始忐忑着如何第一次真正走上讲台了。</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四)</p><p class="ql-block"> 毕业那会,坐在阶梯教室后面听示范课观摩学习,邀请周边学校的老师带着学生前来阶梯教室展示,体验课堂模式,掌握基本流程。然后分班级、分小组、分批次,前往合作学校听现场教学开放课,要求写听课笔记,组织评课。接着练习设计教案模拟上课,选定好教学内容,同学之间组队搭档互相听评。时机成熟了,分配去合作学校实习上课。</p><p class="ql-block"> 我们整个班级的实习被安排在修水县三都镇杨梅学校,从学校到实习点,车程历时两个小时。记得那是个晴朗的天,满满一班车的人带着行李或坐或站,唱着歌兴高采烈前往,金灿灿的太阳在车顶一路尾随着偷听。扎成一堆的男生,惊呼路旁掠过的一丛野花,将头和手伸出窗外纵情欢呼,兜住一截风,攥紧五指握拳,想要过滤出花的香气。临近的座位上,扎着马尾辫的女生,侧着脸笑着看,红润的脸蛋边缘,毛茸茸的阳光闪闪发亮,雕琢出美白的青春模样。</p><p class="ql-block"> 实习点的老师们热情接待,接风洗尘的宴席特别丰盛,推杯换盏酒酣耳热之间,逐渐熟络,竟有了拍肩搭背称兄道弟耳鬓厮磨的勾当,酒足饭饱天旋地转倒头就睡。</p><p class="ql-block"> 一觉醒来,上至校长,下至老师全部消失不见;逐渐醒悟,昨晚宴席上为我们接风洗尘的笑容有多灿烂,人心就有多叵测,居然让我们15个毛头小子正式全面接管一座学校。好在只是一所只有1-3年级,每个年级一个班,一个班也就十来个人的教学点的村学校;好在每个孩子就在家门口上学。亏得在席上结成师徒对子的师傅们安心做甩手掌柜,一个个钓鱼的钓鱼,打牌的打牌,只是偶尔出现指点徒弟一二。亏得家长们也放心把孩子们交给我们折腾。我想大抵是因为有着母校良好的声誉,有着前面来此实习的师哥师姐铺垫的坚实基础,他们只是循了惯例如此粗心大意,所以也就见惯不怪罢了。</p><p class="ql-block"> 实习点设有大通铺,横七竖八地铺上带来的被褥,15个男生挤在一间房内,旁边空了一间都不愿去,为的是方便晚上打拖拉机、炸金花、王三八二一,谁输了就往谁脸上贴纸条。细长的白纸条蘸着口水贴满额头,晃晃脑袋,伸出两只手爪,在昏暗的灯影下扮鬼脸最吓人。害得一泡尿憋着很久不敢出门去,实在憋不住了,就撒在喝空的矿泉水瓶里抛出去。所以还得堤防着有人热情请你喝特制饮料的恶作剧。门框上顶个篮球,一推门就砸在了脑袋上;偷偷把你的牙膏换成鞋油,在你似睡非睡似醒非醒的懵懂时候帮你刷一口漆黑的绝世好牙……跟一帮损友同居过日子,中过不少招数,防不胜防啊。</p><p class="ql-block"> 实习点有食堂,安排了一位阿姨负责解决一日三餐的吃饭问题。每日的菜谱轮流安排两名同学前往三都集镇采购,商量着周一吃鸡、周二买鱼、周三砍肉、周四杀鸭、周五宰鹅、周末大聚餐,争取每天不重样,费用多少记在账册上,等实习期结束后回校从实习专项资金里报账。</p><p class="ql-block"> 印象深刻的是教学点附近有好几处养鱼的池塘。鱼塘主捕捉完了大鱼之后,浅浅的水滩里,还有不少巴掌大小的鲫鱼到处窜。也不知是谁带了头,脱了鞋卷起裤管就下到鱼塘里开始摸鱼,一伙人全下来了,踩在齐着膝盖的淤泥里捉鱼摸虾。鱼不多,翻开松软的淤泥,有好多大拇指粗细的泥鳅,滑溜滑溜的泥鳅在淤泥里到处钻。于是,开始转移劫掠的对象,一场声势浩大的捉泥鳅比赛整出价天响的动静。惹来鱼塘的主人叼着烟卷眉眼含笑地站在田埂上围观,竟至于从家里提来两只大铁桶方便我们盛放战利品。大抵是这些泥鳅十足有钻破田塍引发堤坝溃决的犯罪记录,我们此举正好助其消捕罪犯,何乐而不为,从旁助攻也在合情合理之中。好吧,看来不仅是默许甚至是鼓励我们的这种偷盗行径了。那就用不着遮遮掩掩的了,兄弟们,放开手脚开干。</p><p class="ql-block"> 一位同学弯着腰,双手在稀烂的泥巴里左右淘挖,一个龙爪手把一条大泥鳅从淤泥里抠搜出来掐在手上晃动着向人炫耀。“嗖”的一声,旁边的同学抓起一小坨泥巴准确地呼在那张嘚瑟不已的脸上,然后笑着准备扭头跑开。没成想,他双腿陷在淤泥里太深,拔出来的速度赶不上上半身扭过去的速度,被淤泥绊住了一只脚,整个人以慢镜头的卡屏帧数缓缓地栽倒在淤泥里,一头一脸的泥巴,惹大家前仰后合地狂笑。于是,偌大的鱼塘俨然成了追逐打闹的游乐场。于是,所有人土头土脸成了淤泥里同流合污最粗壮的大泥鳅。</p><p class="ql-block"> 那晚上的加餐特别隆重,请来了鱼塘的主人,请来了中心学校满是羡慕嫉妒恨的其他同学们,请来了所有的师傅们。饱餐一顿鲜嫩美味的泥鳅宴后,一个月的实习期临近分别。师傅们和我们围坐在一起召开实习总结会,就我们上课过程所暴露的缺点和不足提出中肯的意见,悉心指导,倾囊相授。</p><p class="ql-block"> 那一晚,鱼鲜弥漫;那一晚,皓月当空;那一晚,我用坚毅的眼神望着夜空,突然,天边划过一道流星的光,在我的心上留存一朵闪烁的花。</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五)</p><p class="ql-block"> “啪”的一声,语文书本从课桌上被手肘碰落在地。这一下清脆的声响,在夜深人静的房间无限放大,在四壁昏暗的光影里来回撞击。屋外的山风沿着黑魆魆的山脊扑过来,摇晃着门窗哗哗地响。抬头看看摆在桌上的钟表,已经深夜11点了。《开国大典》这一课,郑校长说要来听课。这是我作为老师第一次登台讲授的汇报课。为了备好这节课,竟不知不觉中,已经熬到了半夜。赶紧洗洗睡觉,养精蓄锐。</p><p class="ql-block"> 值守一整晚的夜,完成了护佑的使命,从高空缓缓落降,沿着高树的枝杈滑下,顺着楼房的墙角隐退。东方初生的太阳,憋着一张通红的圆脸,拱裂阴翳的云层,热气腾腾地奋力攀爬。太阳周身携带了一圈光的刻刀,一点点凿开混沌,清晰地雕琢出一派山川大地、花草树木、俨然屋舍、田野沟渠的模样。太阳灿灿的光刀附带着巨大的能量,消解着遮挡在头顶的白茫茫气雾。天空随即就亮堂起来。夜加快了退却的速度,忙不迭地折叠收纳着昨晚梦境里的布景,遗漏了几颗晨星的道具,零散地撒落在头顶的天幕上,悄无声息地变淡,最后消失于无形。</p><p class="ql-block"> 还是好早就起来了。宿舍窗玻璃的眼里,落满清白的黎明。围墙边的苦楝树上,扎堆聚拢着几只早起的麻雀。就着树叶滴落的清露梳洗打扮,抖动一身蓬松的毛羽,撒落一地欢呼雀跃的欣悦。山野的阡陌田塍,农人牵着耕牛啃食青草。碧绿青草的芽尖上,垂坠着晶莹的露水,一个晚上的时间,又往上长了好几厘米。一人一牛,一前一后在晨雾里缓解挪动。屋脊直立的烟囱喷吐着袅袅的炊烟,有几缕烟雾调皮地从灶台口窜出,整个厨房就弥漫着熏燎的烟火气,呛得女主人一个劲地咳嗽。院子里的公鸡不失时机地喔喔地叫,拍打着翅膀在旁边打趣。</p><p class="ql-block"> 终于上课了,我三两步跨上讲台,环视一圈。台下二十多个孩子端坐在座位上,双手在胸前交叉,叠放在课桌边上,眨着一双双亮闪的眼睛。郑校长戴着一副老花眼镜,一手拿着听课本,一手拿着一只笔,坐在教室的后门边。我的内心不由得紧张起来。上课铃骤然响起,我一声“上课”令喝,班长高喊“起立”,全班人马齐刷刷站立齐道“老师好”,我微笑着以“同学们好,请坐”回应。我忐忑不安的心也随即安定下来。</p><p class="ql-block"> 说到学校,最经典的对话莫过于“上课”“起立”“老师好”“同学们好,请坐”了;说到老师站上讲台讲课,实属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天底下最天经地义的事了。任凭谁来听课,教导主任也好,校长也罢,甚至是局长、县长、市长、省长,哪怕天王老子来了,眼睛略微往上斜视,目中无人睥睨一切,我的地盘我做主。时至今日,浸淫此乐已久,早已谙熟其道。</p><p class="ql-block"> 课后,郑校长详细地指出了我在课堂上的优缺点。告诉我在哪些教学环节可以调整,在哪些教学内容的安排上可以用怎样的教学方法,在教学重点、难点的设置与突破上可以改进。最后,郑校长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对于一介初为人师的新兵,能把课上到这个地步已经很好了。郑校长的话语当中,对我的这一节课还是给予了充分的肯定,真挚的眼神里透着关爱与期待。</p><p class="ql-block"> 说话间,郑校长还告诉我,刚刚接到乡教育办通知,石门楼中学的李友秀校长调去了县城,中学缺了一位老师;教育办考虑到我一个外乡人出门在外的不容易,决定把我从小学借调到中学去,让我收拾好行李,下午就去中学报到。 </p><p class="ql-block"> 我人生工作的第一站,三天时间里,用一节汇报课划上了一个句号。中午食堂的欢送加餐热闹非凡,全体老师都举杯向我祝贺。学校还特意赠送了一把开水瓶和一个大瓷缸,用艳艳的红漆写上大大的赠字。</p><p class="ql-block"> 我无比庆幸,在最初的地方,就有了最好的相遇;在懵懂的年纪,就有了最真诚的扶掖;在逐梦的发端,就有了最榜样的力量。</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六)</p><p class="ql-block"> 赶了个大早,一边捆扎被褥打包生活用品,一边数着校舍旁边鸡鸣狗叫的声音,一声声地透过窗纱挤进门缝在耳边渐渐沸腾。屋顶和树林上空浮动着的云朵变得轻薄碎裂开来,从瓦片的罅隙中就漏下晨曦,像一把亮白的宝剑,斜斜地插在地面上。飞扬的灰尘在形成的道道闪亮的光柱里翻滚跳动。</p><p class="ql-block"> 前往厨房找一根合适的柴棍用作出行的扁担。用力推开那扇厚实笨拙的柴门,门隼咬合处就发出“吱呀”的啸叫,惊动几只夜宿在屋顶的雀鸟,“扑棱棱”扇动着翅膀旋起一阵风,往密林深处窜逃。终于挑好了一根长短粗细适宜的柴棍,顺便用厨房的劈柴刀剔除荆刺,刮平中段的疤疤节节,在两头各砍一道凹槽方便挂行李担。</p><p class="ql-block"> 辞别了郑校长带足了叮嘱出门。一个人,一副担,一头挑着被褥,一头挑着杂物,晃荡咣当走在山道上。一只在田埂上低头啃食着青草的黄牛,抬起头停了咀嚼对着我望了望,扇了扇耳朵,晃了晃脑袋,眨了眨眼睛,甩了甩尾巴,叼衔着满嘴鲜嫩的青草“吧嗒吧嗒”滴落晶亮的露珠。而后,又低下头卖力地啃起草来。</p><p class="ql-block"> 二十里山路,行李担从左肩换到右肩,又从右肩挪到左肩,压得两个肩膀红肿生疼。心情却因了可以逃离村小的教学点来到镇上教书而格外地欢呼雀跃。一路上折了狗尾巴草咬在嘴角随着脚步晃悠着波行的快乐。路过每一个山泉的积凼处,洗把脸歇息,散尽奔踏的焦躁。</p><p class="ql-block"> 赶到石门楼初级中学教务处报到时,已经接近中午。整个学校的学期工作已经推进到第三周了,临时加塞了我的工作任务。因为缺少英语老师,安排我教初一和初二年级两个班的英语,欣然接受。所有新来的老师都住宿在湾里的两层砖木结构的宿舍楼里。三个师专毕业生,六个师范毕业生,清一色的男生,住得满满当当。我是最晚来的,腾不出房间,只好跟老乡黎叶华合伙搭铺,随遇而安。周一到周五,早餐中午吃食堂,晚餐就由九个人轮着烧饭,练就了一手红烧鱼的绝活,不亦乐乎。 </p><p class="ql-block"> 进出石门楼的出行方式要坐车要换船,很不方便。周末的时间一般都不回家,扎在一间宿舍里看租来的影碟。轮换着通宵打小霸王游戏机,坦克大战、冒险岛、玛丽采蘑菇,魂斗罗打通关可以免去洗碗拖地。邀约着一家一家地去串门。先从石门楼本地的老师家开始,通常都是走路去。吃了早饭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发,石门猪脚、腊肉香肠、烟笋酱干、姜丝茶汤回味无穷,尤其以石门猪脚堪称典范。以石门土猪脚、白糖、酱油、盐、味精、桂皮、八角为主料。通常的做法是猪脚放在炭火上烧制皮黄后掏出洗净斩块,加入开水淖水洗净。锅上火下油,将糖炒成糖色下猪脚炒制后加种种调料、水,大火烧开后放在柴炭炉上炖2个小时后出锅。肉香味浓,肥而不腻,烂而不失其形。</p><p class="ql-block"> 石门楼镇的梯田,惊艳了眼球。石门楼镇的美食,惊羡了味蕾。石门楼的日子,嵌进美妙的滋味,深深地融成了回忆……</p> <p class="ql-block">那年明月(七)</p><p class="ql-block"> 最为紧要的是解决一日三餐。周一到周五上班期间,早餐和中餐可以吃食堂,只需要虑及晚餐,九个人排出值日安排表,一人负责解决一天,一条龙服务,包括买菜、煮饭、炒菜、洗碗。周末没有回家的就结伙在一起,由近到远一家家串门去打秋风。</p><p class="ql-block"> 当地尊师重教民风淳朴,家访过程中总被生拉硬拽地留着吃饭。基本上没有手机,也就没有通讯费用的担忧,校门口小卖铺的公用电话以三毛钱一分钟计费,掐着秒数挂断。腰里别一个摩托罗拉的呼机是标配,有电话打来,就会“滴滴滴”地报警提醒,外壳亮起一圈七彩的跑马灯。</p><p class="ql-block"> 实习的下学期用上了哥哥淘汰下来的摩托罗拉掌中宝338翻盖手机,与县城街头的广告屏上的模特使用的手机类型同款,好一阵子沾沾自喜。专门买来可以穿在皮带上的手机套,和呼机一起别在腰间,宝贝得不得了,特意把上衣的下摆扎进腰带里。信号却总是不好,需要拉出拉长伸缩天线,到处找信号,名副其实的移动手机。距离濮淳昕的那句广告语“呼机、手机、商务通,一个都不能少”的时尚白领人生奋斗目标尚有一个“商务通”的差距,只是至今也没有弄清楚“商务通”是为何物。</p><p class="ql-block"> 参加自学考试属于个人提升学历的额外的特殊项开支。一年来,每门科目的报考费由25元涨到30元,又涨到50元。搭上每次报考前往修水县城的往返车费,算下来是一笔不小的开支。报考时,估摸着口袋里的钱除开返程车票,只能报两科。又恰不住同来报考的修水同学的鼓动,报完了三科后,身上已经毫无分文了。同学晏浩横竖拉着我寻了个饭馆邀请吃了碗炒粉以尽相逢不如偶遇的地主之谊。</p><p class="ql-block"> 实在开不了口向同学借钱买返程的车票,生平第一次坐霸王车。从跨上班车的那刻起,心里就盘算着怎样向售票员解释的说辞,做好了如果被赶下车来,那就沿着马路走回去的准备。庆幸售票员许是累了,一路坐在座位上打着瞌睡。庆幸返程时段不是人员上下车的高峰期,整个车厢稀稀落落地没坐几个人。庆幸所有人都是到站才付钱下车。</p><p class="ql-block"> 苍茫的天底下,班车的柴油发动机一路喘息着喷吐一股股黑烟,在修水县城到武宁县石门楼镇的土路上蜿蜒爬行。行道树张开枝杈的手臂,在一阵风的怂恿下,不时抚弄着一张伸向车窗故作镇定,实则内心慌得一批的侧脸。知了“唧唧吱吱”的高声嘲笑,笑声在车头迎着风加速叠加,又随着车尾卷起的滚滚烟尘消弭殆尽。</p><p class="ql-block"> 终于到达了石门楼镇,在车子尚未停稳售票员尚未走过来之际,我主动向前,用在心里演练了好几遍的话语简要地说明了情况。谎称钱包丢失,可以把身份证押着,让售票员等我几分钟,就近去车站附近的黎老师家借10块钱付车费,第二天赶紧在办公室里还债。一切安妥,没有难堪。</p><p class="ql-block"> 茶语饭后,相互敬奉点燃一根烟。故事里的事,在缭绕的烟雾里发酵。闲聊的话题总会勾起无尽的唏嘘感慨。一众久违的熟悉脸庞的眉眼间,便衍生出可以勾肩搭背的无比热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