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之况味

凌波浪崖

作者：钱璐红

原创散文作品

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

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

——唐.刘禹锡《秋风引》

不觉，秋已深。

一场秋雨一场凉，人生弹指梦一场。余香未歇，深秋就这样悄悄地漫上来，晴雨交替，暖凉交织，给人一种夏犹在的错觉。

十月秋风凉，一卷轻愁书秋意。秋天在黄昏暮色里，在诗人眼里，在画家笔下……诗不尽，画不完，也看不够。

秋，乃心愁，也乃一种意境。“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叹人生如梦，“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赞秋之韵味。“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吟秋之清凉。

秋，是静美的，也是沧桑的。无奈花落去，一叶可知秋。秋深处，落叶萧瑟，光影如幻，一如人生喜忧参半。在秋的厚重里，恍然明白，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万物枯荣皆有时。

秋，就这样凉了风，入了心。时光易老，万物易变，诸般滋味化为秋之况味。

……

此刻，雨霁初晴，碧空如洗，空气里弥漫着薄薄的雾气，雨后的草木闪着盈盈水光。杨树在孤独中垂立，风摇落了一片黄叶，角落的花悒郁地开着，似怀念夏日的明丽。

无论季度如何变幻，草木如何黄落，然秋花独开，也是生命的特质。芳华一生，止于金色。

秋的意境虽美，但落叶满地，不免给人一种无边萧瑟感——仿佛生命的厚度都在秋天，那里面盛满了回忆。于是，闭上眼睛回想，那春天的花，夏天的雨，天边的流云，还有梦想和远方，然后一阵风来，往事和青春都随风而逝了。当一场无声的大雪降临，才蓦然惊觉生命已到了冬季。怅然中，发现昨日一切早已远去，唯余一些残存的旧梦，不胜唏嘘……

或许，伤感唯有秋陪，也是岁月的一种安慰。

我爱秋，也悲秋。几乎逢秋必写，一来遣怀散愁，二来纪念逝去的时光。与文字独对，或忧或喜，或惆怅。当岁月苍老，唯有文字可追忆。也唯有那样的时刻，才叫人心安。只是在秋面前，任何语言都显苍白，实难道尽秋意。

时至今日，突然想起以前写的文字，在遥远的天边，似星光一样若隐若现……

闲时整理文稿，看到《乡村秋景》，篇幅不长，800余字，写于2010年。我从头看了一遍，文字虽不精妙，却抒情满怀，充盈着芳香和秋的气息。记忆瞬时回到过去。那时，新农村建设刚规划，老屋还在，梧桐还在，农田也还在，沉实的稻穗面朝大地，树叶在风里沙沙作响。河水倒映着蔚蓝的天，极静，静得没有一丝声息。从朝至暮，从暮至朝，它沿着四季的脉络，缓缓流淌而过……秋思，澎湃而至。记忆中，那是第一次写秋。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此间，只写了寥寥几稿，并未刻意言秋。秋，仿佛一个隐喻，潜藏于字里行间。2018秋的一天，我重回故里。彼时晚霞满天，云卷疏散，一眼望去——秋色依旧，人非昨。秋微凉，凉得好像整个故里都变了样。秋风过耳，卷起了层层往事，心头一触，又赋笔秋色。记忆中，那是第二次写秋。

在漫漫秋色中，不禁又想起了前年写秋的文章。那是一个黄昏，我站在楼顶上，看到大桥上人流往来，车马不息，河流、房屋染上落日的余晖，秋色四处弥漫，一时烟云无二……再加上被风送来的音乐声。我抬起头，看着在天空盘旋的鸽子，伴着飘渺的音乐，灵感忽至，当晚写下《转眼又是一年秋》。

那一夜，风在窗外吹着，似可听到潺潺流水声，流过漫漫长夜，流进我的梦里……

一度春秋，一度梦回。梦醒了，秋更深了。秋风，如思弦般滑过我指尖，唤醒了沉睡的记忆。

于是，忽又想到多年以前，某个遥远的下午，同样是秋季。天高云淡，光影斑驳，篱笆上开满了紫色的牵头花。母亲坐在家门口的小凳上，剥着从田里拔回来的黄豆。我在旁边写作业。秋风乍起，风声穿树而过，吹开她额前凌乱的碎发，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一片树叶飘落于地，带着秋天独有的魅力。院子里晾着她刚洗过的衣服，在阳光里静静地滴着水。她抬起头，朝我浅笑一下，隔着婆娑的树影眺望田野……

父亲跨过小沟，沿着一条小路没入田间深处去挑稻草，他望一眼岸边的梧桐，挽起袖子开始干活。风里飘荡着晚秋的气息，恬淡微凉。阳光洒在他身上，汗水从他额上滑落，没入泥土。田边小路上的野菊花兀自开放，静默如初。狗尾草在风中摇摆，像秋日私语，又像在诉说着什么。当稻草全都挑完后，父亲擦掉脸上的汗水，长舒了一口气，四顾而凝望，天空辽远，大地苍茫。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任秋声过耳，秋叶飘落。

时光是一条河，悄然流逝。一晃数年过去。

宁静与朦胧中，秋色连波，似有暗香浮动。回首又似空茫一片，人物俱非，惟余叹息。

只在刹那，一阵惆怅袭来，萦绕在我身周。

然后，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我又回到故里，还是秋天，也还像当年一样。只是，父亲不在了，老屋也不在了。过去的影子，印在秋日的苍痕里。母亲仍坐在家门口，呆呆地瞅着灰蒙蒙的天，一只灰猫蹲在屋檐下。母亲老了，满脸皱褶，头发灰白稀疏，浑浊的眼中尽显孤独，松驰的嘴角边缘满是岁月的痕迹。树沉默在路边，近旁花坛里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孤鸟临空欲飞，秋藤绕树而上，斑驳了一地的惆怅。风吹过她的脸，若无声息。我默默地望着她，不禁怆然泪下。阳光的影子悠长，恍若梦一样。

顷刻间，一阵疾风袭来，吹走了尘埃，吹散了一切。我又回到现实中来。

秋意深，岁将晚。一转眼，落叶枯黄，唯余一地苍凉。春秋一度，沧桑几许。及物及人，浮华不过一瞬。生与死，来来回回。悲与欢，一念之间。万般回首化作尘，徒留红尘梦。

除了感慨，还能怎样？

是啊！

我走到窗前，眺望秋的暮色，突然感到有种莫名的忧伤。我说不清这忧伤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于是，我就这么站着。站了很久。然后，又不得不收回目光。

秋色浓，思绪远。一半繁华，一半苍凉。对于秋，我不知道还能写些什么？

叶落无声，归于寂然。

恍惚间，风穿过窗缝，呼啸而过，长长的低吟声穿透岁月。蓦地，凉意铺满了窗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