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词话卷上 手定稿 (31—36）

太阳岛诗社

31.词中缺少陶渊明诗、薛收赋气象

【原文】

昭明太子①称陶渊明诗“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王无功②称薛收③赋“韵趣高奇，词义晦远。嵯峨萧瑟，真不可言”。词中惜少此二种气象，前者唯东坡，后者唯白石④，略得一二耳。

【注释】

①昭明太子：即萧统，字德施，小字维摩，南兰陵（今江苏省常州西北）人。南朝梁武帝太子，未及即位而去世，谥昭明，世称昭明太子。南朝梁文学家。

②王无功：即王绩，字无功，号东皋子，绛州龙门（今山西省河津县）人。被称为“唐代第一位诗人”，著有《王无功集》五卷。

③薛收：字伯褒，河东汾阴（今山西省万荣西）人。隋诗人薛道衡之子，唐初文学家。著有《文文集》十卷。

④白石：即姜夔，字尧章，号白石道人，饶州鄱阳（今江西省波阳）人。南宋词人、音乐家。著有《白石道人诗集》《白石道人诗说》《续书谱》等。词集名《白石道人歌曲》，今存八十四首。

【译文】

萧统称陶渊明诗“放佚不拘、明白坦诚，超过了所有的同行。高低起伏、明快开朗，没有人能与他对抗”，王绩称薛收赋“韵味趣味高奇，词的意思隐晦深远，高峻萧瑟，真是难以形容”。可惜词中少这两种气象，前者只有苏轼，后者只有姜夔，略微达到一些。

32. 词之雅郑，在神不在貌

【原文】

词之雅郑①，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方之美成②，便有淑女与娼伎之别。

【注释】

①雅郑：正声和淫雅之声。雅，雅乐，宫廷音乐;郑,郑声,郑地音乐，儒家认为“淫雅之音”。这里是辨词风之意。

②美成：即周邦彦，字美成，自号清真居士，钱塘（今浙江省杭州）人，北宋词人。词集名《清真集》，一名《片玉词》，存词二百余首。

【译文】

词的雅郑，在内在的神，不在外在的貌。欧阳修、秦观虽然作艳语，但毕竟有品格。他们与周邦彦作比较，便有淑女与娼伎的区别。

33.周邦彦词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

【原文】
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秦①。唯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恨②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

【注释】
①欧、秦：指欧阳修、秦观。
②恨：遗憾。这里是指周邦彦具有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却缺乏创造深厚意境的才能。

【译文】
周邦彦词深远的意味比不上欧阳修、秦观，只是在抒发情感、描摹景物上，工整精巧达到了极致，所以不失为第一流作者。只是遗憾他创立格调的才能多，创立新意的才能少了些。

34.词忌用替代字

【原文】
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借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①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③。

【注释】
①梦窗：即南宋词人吴文英（约1200 — 1260），字君特，号梦窗，晚号觉翁，四明（今浙江省宁波）人。南宋风雅词派的主要代表。

【译文】
词忌用替代字。周邦彦《解语花》中的“桂华流瓦”，境界非常高妙，只是可惜用了“桂华”二字替代了“月”字。吴文英以下，用替代字更多。他们所以要用替代字，不是意思不完满，就是语言不美妙。因为意思完满就没有空暇用替代字，语言美妙就不必用替代字，这就是秦观的“小楼连苑”、“绣毂雕鞍”之所以被苏轼讥嘲的原因。

【引用诗词】

解语花•元宵

[宋] 周邦彦

风销焰蜡①，

露浥烘炉②，

花市光相射。

桂华③流瓦。

纤云散，

耿耿素娥④欲下。

衣裳淡雅。

看楚女、纤腰一把。

箫鼓喧、人影参差，

满路飘香麝。

因念都城放夜⑤。

望千门如昼，

嬉笑游冶。

钿车⑥罗帕。

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

年光是也⑦。

唯只见、旧情衰谢。

清漏移⑧，

飞盖归来，

从⑨舞休歌罢。”

【注释】

①焰蜡：燃着的蜡烛。

②浥（yì）：湿润，沾湿。烘炉：指花灯。渑 (yi义)：湿润。

③桂华：月光。传说月中有桂树，故以桂代月。素娥：仙女。

④耿耿：光明。素娥：嫦娥。

⑤放夜：指开放夜禁。宋元时期，元宵节前后不禁夜行，称之为放夜。

⑥钿车：以金花为饰的华丽车子，女子所乘。

⑦是也：依然。

⑧清漏移：指夜深了。

⑨从：任凭。

【译文】

蜡烛在风中燃烧，

夜露浸湿了花灯，

街市上灯光交相映射。

皎洁月光照着屋瓦，

淡淡的云层散去，

光彩照人的嫦娥飘然欲下。

衣裳是多么精致素雅。

南国少女、个个都细腰如掐。

到处箫鼓喧腾、人影攒动，

满街不断幽香气息。

不由想起当年京城的灯夜，

千家万户张灯结彩如同白昼。

姑娘们笑盈盈出门游赏，

香车上不时有人丢下罗帕。

有缘相逢的地方，必是打马相随尘土飞洒。

今年的京城想必依旧，

只是我旧日的情怀已全衰谢。

钟漏轻移时间不早，

赶快乘车回去吧，

任凭人们去尽情歌舞玩耍。

【引用诗词】

水龙吟

[宋词] 秦观

小楼①连苑横空，

下窥绣毂②雕鞍骤。

朱帘半卷，

单衣初试，

清明时候。

破暖③轻风，

弄晴④微雨，

欲无还有。

卖花声过尽，

斜阳院落，

红成阵、飞鸳甃⑤。

玉佩丁东别后。

怅佳期、参差难又。

名缰利锁⑥，

天还知道，

和⑦天也瘦。

花下重门，

柳边深巷，

不堪回首。

念多情，

但有当时皓月，

向人依旧。”

【注释】
①横空：高楼。
②绣毂（gǔ）雕鞍：指盛装华丽的车马。
③破暖：天气转暖。
④弄晴：呈现晴天
⑤鸳甃（zhòu）：用对称的砖垒起的井壁。
⑥名韁利锁：比喻功名利禄对人的羁绊。
⑦和：连。

【译文】

小楼横空伸向远方，

从上看下面是华美的车马奔驰而过。

半卷起红色帘子，

刚试完单衣，

已是清明时节了。

一会儿微雨一会儿晴，刚转暖又吹来微微的凉风，

气候变化不定。

卖花声已经全过去了，

夕阳西下，

院内花落如雨，飘洒在井台上。

心上人跨着鞍马离别之后，

伤感相会佳期几次错过再难相聚。

只为了追求功名利碌错过了佳期，

老天如果知道也会憔悴。

鲜花掩映的重重院落中，

柳边深巷中依依惜别的情景，

如梦而令人不堪回首。

如今只有当时那多情的明月，

依旧照着离人更增添愁苦！

35.用代字，不可陷于片面

【原文】
沈伯时①《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

【注释】
①沈伯时：即沈义父，字伯时，号时斋，吴江人。工词，以周彦邦为宗，词论多为中理。著有《时斋集》《乐府指迷》等。

【译文】
沈义父《乐府指迷》说：“说桃不可以直接用‘桃’字，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接用‘柳’字，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像是唯恐人不用替代字一样。如果认为这样就是精巧，那么古今类书都在，又为什么要写词呢？《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讥嘲它是不错的。

36.周邦彦《苏幕遮》得荷神理

【原文】
美成《青玉案》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觉白石《念奴娇》《惜红衣》二词，犹有隔雾看花之恨。


【译文】
周邦彦《苏幕遮》词：“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这是真正能够得到荷花神理的句子。觉得姜夔《念奴娇》《惜红衣》二词，还使人有隔着雾看花的遗憾。

【引用诗词】

苏幕遮

[宋] 周邦彦

燎沉香①，

消溽暑②。

鸟雀呼晴，

侵晓③窥檐语。

叶上初阳干宿雨④。

水面清圆⑤，

一一风荷举。

故乡遥，

何日去。

家住吴门⑥，

久作长安旅⑦。

五月渔郎相忆否。

小楫⑧轻舟，

梦入芙蓉浦⑨。

【注释】

①燎（liáo）：烧。沉香：一种名贵香料，其香味可辟恶气。
②溽(rù)暑：潮湿的暑气。溽，湿润潮湿。
③侵晓：快天亮的时候。侵，渐近。
④宿雨：夜雨；经夜的雨水。
⑤清圆：清秀的圆形。用以指荷叶、荷花等。
⑥吴门：苏州，泛指南方。
⑦长安：词中指汴京。
⑧楫（jí）：短桨。
⑨芙蓉浦：有荷花的水边。有溪涧可通的荷花塘。词中指杭州西湖。

【译文】

焚烧沉香，

来消除夏天闷热潮湿的暑气。

鸟雀鸣叫呼唤着晴天，

拂晓时分我偷偷听它们在屋檐下窃窃私语。

朝阳晒干了荷叶上昨夜的雨滴，

水面上的荷花清秀圆正，

迎着晨风，片片荷叶都挺出水面。

想到那遥远的故乡，

哪一天才能回去？

我家本在江南一带，

却长久地客居长安。

五月，儿时的伙伴是否会思念我？

划着一叶小舟，

梦里我又回到荷花塘中。

【引用诗词】

念奴娇

[宋] 姜夔

闹红一舸①，

记来时，

尝与鸳鸯为侣。

三十六陂②人未到，

水佩风裳③无数。

翠叶吹凉，

玉容销酒，

更洒菰蒲④雨。

嫣然摇动，

冷香飞上诗句。

日暮青盖⑤亭亭，

情人不见，

争忍凌波⑥去。

只恐舞衣寒易落，

愁入西风南浦⑦。

高柳垂阴，

老鱼吹浪，

留我花间住。

田田⑧多少，

几回沙际⑨归路。

【注释】

①闹红：指盛开的荷花。舸：小舟。
②三十六陂：地名。在今 江苏省 扬州市 。诗文中常用来指湖泊多。
③水佩风裳：以水作佩饰，以风为衣裳。
④菇蒲：水边的茭白和蒲草。
⑤青盖：特指荷叶。
⑥凌波：行于水波之上。常指乘船。
⑦南浦：南面的水边。后常用称送别之地。
⑧田田：莲叶盛密的样子。
⑨沙际：沙洲或沙滩边。

【译文】

小舟荡漾在盛开的荷花丛中，

记得来时、

曾经与水面鸳鸯结成伴侣。

眼望三十六处荷塘幽静无人

无数映水荷花衬着荷叶就像系着佩带和裙裳的美女。

翠绿的荷叶间吹过凉风，

莲花像刚消去酒意的美女容颜，，

更有水草丛中洒下一阵密雨。

娇媚含笑轻摇倩影，

带着清香飞进了我的诗句。

傍晚，青翠荷叶在夕照下亭亭玉立，

情人的倩影还未出现，

我怎忍心乘舟离去？

只恐天寒翠色舞衣容易脱落，

被无情西风吹入南浦，

使我愁恨悲凄。

那高高的柳树垂下绿荫，

肥硕的老鱼将浪花吹起，

仿佛挽留我在荷花间。

多少圆圆的荷叶啊，

多少回使我在沙岸归路徘徊不愿离去。

【引用诗词】

惜红衣

[宋] 姜夔

簟枕邀凉①，

琴书换日，

睡余无力。

细洒②冰泉，

并刀破甘碧③。

墙头唤酒，

谁问讯、城南诗客。

岑寂。

高柳晚蝉，

说西风消息。

虹梁水陌④，

鱼浪吹香，

红衣⑤半狼籍。

维舟⑥试望故国。

眇天北。

可惜渚边沙外，

不共美人游历。

问甚时同赋，

三十六陂秋色。”

【注释】

①簟(diàn)：竹席。邀凉：乘凉，纳凉。
②细洒：细心清洗。

③并刀：古时并州（今太原一带）所产的刀锋利而闻名。此处代指刀。甘碧：香甜新鲜的瓜果。
③虹梁水陌：拱桥和湖堤。
⑤红衣：指荷花。狼籍：散乱的样子。

⑥维舟：系船。

【译文】

每日在竹枕席上乘凉，

弹琴读书消磨时日，

睡醒感觉疲惫无力。

用冰凉的泉水细细地清洗，

用利刀切开香甜鲜碧的瓜果。

没有友人呼唤同饮，

我不是那城南诗客，又有谁会来问候我。

冷清、寂寞。

只有高树秋蝉的鸣叫声，

向人们报告着秋天的讯息。

拱桥如月，湖堤漫长，

鱼儿嬉游莲叶之间，湖面飘着清香，

荷花却已半数凋零枯黄。

系船登岸遥望故乡。

故乡在那茫茫天际的北方。

可惜在这水岸沙边，

不能与旧时的美人一同游览。

想问什么时候才能同赏，

眼前这水乡湖塘秋日的风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