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插队前两年,我们慢慢适应了农村生活。又到秋收,也许是队长看我拔麦子手上打泡太多,让我和老汉们一起去犁地。轻轻松松干一上午,下午轮到我和王老汉去放牛。</p><p class="ql-block"> 秋收时节放牛的地点是在刚收完庄稼的地里。麦子莜麦收得再干净,地里也总有撂下的穗子。队里人手不够,没有人去捡麦穗。避免浪费的最好办法,就是把牲口撵到地里,让它们去捡吃丢下的穗子,也权当喂了精料。牛马这些苦重(干累活)的牲畜,有捡麦穗的优先权。</p><p class="ql-block"> 王老汉是全队最受尊敬的老把式。论年纪他是我们爷爷辈的人了,却没有象别的老人那样“佝偻爬虾”的(弯腰驼背的样子),想当年他一定是个气宇轩昂的汉子。王老汉小时侯念过私塾,家乡遭灾,走西口来到后山。开荒二百亩地,赶上了土改,当了富裕中农。不过这对他来说是幸事。再晚几年土改,起码富农帽子他是戴稳当了。</p><p class="ql-block"> 尽管口里文革如火如荼,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庄户人还是认为吃饭才是最当紧的事。按阶级分析王老汉虽然不是依靠对象,队里却要用他的经验和头脑。听他预测当年的旱涝,决定各种庄稼种多少,种在哪片地里。后生们也喜欢他,没事时都缠着他“讲古”,说说三国水浒的故事。</p><p class="ql-block"> 我和王老汉坐在圪塄上,一边看着地里的牛群,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聊着聊着,就说到后山人和口里人不同的地方了。</p><p class="ql-block"> 老汉:娃娃属甚的?</p><p class="ql-block"> 我:属牛。</p><p class="ql-block"> 老汉:娃娃还小哩,甚也省不得(什么都不懂)。</p><p class="ql-block"> 我:二十出头,不小了。</p><p class="ql-block"> 老汉:小----还没寻女婿(没嫁人)哩。这里不是你们呆的地方,你们在不住。(留不下)</p><p class="ql-block"> 我:咋啦?</p><p class="ql-block"> 老汉:你看在外面当干部的有几个是后山人?口里人是“有钱没钱,念两天书”,后山人是“有钱没钱,喂两口大猪”。后山人没出息哩。</p><p class="ql-block"> 念书和喂猪这两句话,我越琢磨越忍不住笑。</p><p class="ql-block"> 老汉:前些年下放干部多哩,没几年都走了。你们女娃娃不比男娃娃,以后不要和楞后生比着干,撅(累)下病是一辈子的事。</p><p class="ql-block"> 王老汉真是有先见之明。次年内蒙地区开始在知青中招工。两个学姐最先离开小村。再次年父亲学校的公函邮到了公社,父亲摘了特嫌和走资派的帽子。</p><p class="ql-block"> 冬天,集宁教育局招教师。来招工的老师姓米。队里推荐了我,两三天之后我便带着行李上了来接我们的大轿车。</p><p class="ql-block"> 突然离开农村,我觉得像做梦。细琢磨几天的经历,心里隐隐感觉不安。到了集宁迟迟不给我们办落户手续,所有人的心里都发毛。</p><p class="ql-block"> 当地各部门年前突击招工,超出了名额限制。一个月后上级通知把我们退回农村。</p><p class="ql-block"> 在宣布这一决定的当天,同车来的几十个人,在痛哭一场之后,把行李扔在了集宁师范学校,回北京去了。结局契合了我的预感,我反倒平静了。不就是回小村么?认了。</p><p class="ql-block"> 第二天,还是那辆车,一路的冰天雪地,米老师只把我和两个室友送回了武川。</p><p class="ql-block"> 公社革委会主任老秦接待了米老师。待米老师走后,秦对我说:“你的房子都冻透了,不烧几天火不能住。你回北京去吧。今年大学要招十五万工农兵学员,要考试哩,你们都是老高中的,回去好好准备。我一定把你们几个都送走。”</p><p class="ql-block"> 我带着期望回了北京,开春又带着残缺的课本回到小村。</p><p class="ql-block"> 庄户人当面绝口不提我被招工又退回的事。老娘娘们知道我没有菜就送来酸菜和咸菜。同样的钱,我买的煤很少有煤末子。队长似乎忘了我的性别,让我跟老汉们学会了摇耧种地,还笑说我要是学会赶马车,就是最能的女子了。</p><p class="ql-block"> 日子有了盼头,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初夏,得到了大学招生的消息。公社宣布,凡是报名参加考试的知青都可以放半个月的假复习功课。</p><p class="ql-block"> 考试在县城举行。好像全县的警察都来考场维持秩序了,连去厕所都有工作人员跟着。</p><p class="ql-block"> 结束考试回到小村,我依然每天出工,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公社文教干事私下透给我点消息,我知道我成绩很好,希望很大。</p><p class="ql-block"> 没想到半路杀出个白卷英雄,所有录取全部作废,退回生产队重新推荐。</p><p class="ql-block"> 村里为我召开了全体会。“背靠背”的方式(我不能参会),公社来人做会议记录。庄户人散会后笑眯眯跟我打招呼,我也回报笑脸。</p><p class="ql-block"> 等待结果的日子显得很长。乡亲们觉得我挺沉得住气,秋收拔麦子我依然不输任何妇女。在那些天里,繁重的体力劳动化解了我的不安和焦躁,避免了将来演一出范进中举,或者从此一蹶不振。</p><p class="ql-block"> 俗话说福无双至,可也有例外。长春地质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和米老师寄来的复工通知书,几乎同时送到我的手中。我赶快给米老师回信,感谢他的关照,告诉他我选择去东北读书。</p><p class="ql-block"> 随后的日子又跟做梦一样。我收拾行李,挨家告别。乡亲们塞给我几十个鸡蛋。秋天时分鸡很少下蛋了。这些鸡蛋本来都是存下要换油盐钱的啊。</p><p class="ql-block"> 我去公社办手续时,没见到老秦。他下去检查秋收了。</p><p class="ql-block"> 队长说上大学好比进京赶考,万一班车到了村里没空座了咋办,还是去县城汽车站保险。他派个小后生,抓匹骡子套了个小车,送我到了三十里外的县城汽车站。</p><p class="ql-block"> 雨中,我坐上了去呼和浩特的班车。车在大青山上盘旋,雨水从车窗滑下,就像我的眼泪一样。我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哭。是委屈?是喜悦?是庆幸?是期盼新生活开始?是对小村乡亲们的感念?还是感叹命运的巧合?</p><p class="ql-block"> 十九岁生日那天,我在秋雨中来到后山,把人生最宝贵的青春留在了小村。二十四岁生日那天,我在秋雨中离开农村,开始另一种生活。</p><p class="ql-block"> 我们果真都“没在住(没留下)”。</p><p class="ql-block"> 1973年,随着国家这艘大船艰难缓慢的转变航向,我也改变了人生。</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我唯一一张插队时的照片。背景是我们的家。照片是学姐的弟弟拍的。</p> <p class="ql-block">当年公社收发兼话务员。凡是我需要尽快联系家里的时候,都得到她的全力帮助。</p> <p class="ql-block">送我去县城汽车站的小后生。</p> <p class="ql-block">队长早已去世,最左边是他的儿子。</p> <p class="ql-block">王老汉没有儿女。这是他的族侄夫妇。在我的房子冷的不能住的时候,就住在他俩的家里。</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