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窗

低眉

我的后窗，素来都是热闹的。

那年入住时，窗外即是大马路，车水马龙络绎不绝，刹车声，喇叭声，大货车转弯警示声，公交停靠提醒行人避让声，穿窗而过，声声入耳。

好在后窗热闹的不仅听觉，更多的是视觉。漫不经心一个抬眼，数次远眺，便几乎阅尽揽全了整个村庄——航民村，这个倾注了全部青春华年相伴着一起由婷婷少女兑变成闲雅女子的江南小村，她的田园，她的厂房，她远处的高楼林立近处的洋房别墅，以及她历经数十载由几个染缸起家到如今“浙江省新农村建设示范村”与“全面建设小康示范村”的四季轮回，那么厚重，又笃定。

许是这份笃定笃行，才令人虽身处闹市，仍然可以渐渐地耳边再无车马喧，心间更少躁郁意罢。便是某日偶生不安，亦能于月黑风高夜，独自赤足狂奔或缓行于田梗土路，任由湿漉漉的田间泥土，悄悄暖暖地渗入你那脚丫缝里，保证绝无人干扰亦无人揣测，直至安然于此起彼落的蛙鸣声中，沉沉入眠。

后来，忘了是哪一年的哪一天，也或是后来的后来了，后窗的这一方田园，被成功打造成了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地——航民田园广场。

​绿油油的稻田与金灿灿的油菜花田交替登场，中有伞型巨厅，四面有中路与外围游步道及智慧跑道相通。待入夏，广场西侧的小河，还会有荷叶田田归来。我就这样，看着田园绿了又黄，黄了又绿，看着花儿开了又谢，谢了又开，看着荷叶盛了又枯，枯了又盛。由春而夏，由秋而冬。

我看着水泥与柏油，替代了曾经的泥泞。我的后窗，瞬间变得更为热闹。

晨曦间，早起的人们来了，在厅子下练练太极跳跳扇子舞，偶尔也有人吊吊嗓子压压腿，跑道上也来了热衷晨练的人们，有的独自快走，有的则三三两两结伴慢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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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里，油菜花大片大片浩浩荡荡盛开的季节，年轻的父母们推着他们的小娃娃来了，来感受大自然赋予的美好。扛着长枪短炮的摄影师们来了，来找寻灵感来大搞创作。一对对新人们也慕名而来，他们绽放着比花更艳的笑颜，于菜花间定格下人生中最幸福的一瞬间。

待到某日，田里作物换季，更有白鹭们飞越千岩万壑赶来，临水照影，翩翩起舞，引得附近的路过的人们，忍不住驻足，举起手机为这些白色精灵们留影记录，画面一度煞是惊艳。在我眼里，这一份热闹，倒也属恰到好处的雅致，兴致所至，还会忍不住为之感叹感动甚而莫名感恩。

而向晚的后窗，则在一天中尤为热闹。有剧迷们练习越剧咿咿呀呀声，有大喇叭狂飙流行歌曲声，有跑道上影影绰绰低一声高一声闲话家常声，有各种自带音响的杂七杂八声，汇聚起来便彻底盖过了虫鸣蛙唱，至于中央大雨伞下广场舞带节奏的韵律声，激越或悠扬，自然是夜夜不曾间断的。其实在内心，后窗的傍晚，有时候真的挺想以“聒噪”来形容，想用这个词，倒不是广场的那些小村烟火气，而是派出所迁址南移后，电视剧都不敢那么演的人世间悲欢离合爱恨情仇最现实版，便时不时在后窗底下派出所门前倾情上演，红男绿女，你方唱罢我登场，争吵谩骂声一浪高过一浪由下而上破窗而入，想清静也清静不了的所谓热闹掺合进来，才硬生生似乎给变了个味儿。

楼下，又传来一阵女子的哭泣声，有绝望似更有断肠，而我终是没用上“聒噪”这词儿，是不忍，更是不敢。想来芸芸烟火味里，这本来就该是其中一味吧，也是断然少不了省不了切割不了的那一味。

你看便是再高雅高冷的猫咪，饿时困时热时，也是会卑躬屈膝剑拔弩张大呼小叫顾不上形象了。这不，一月份迎来我家的猫咪溜溜，此刻就被热得在地砖上袒胸露腹，全然没了平日里的淑女样儿。

秋凉得而复失，临窗数秋的日子，戛然而止在这个国庆假期。

这个假期，我就是这般被见证历史的十月酷热杀了个回马枪，窝在屋子内哪儿也没去。若把今夏喻为烈女，且行且退得如此不甘不愿，当真像极了一名失恋失宠女子，遭嫌弃了还在那儿痴缠，看似忘情，实属悲凉。殊不知人世有太多淡忘，会淡忘最初热烈清纯时，会淡忘也曾爱过奔放率真，而只顾痛斥厌恶炎热之不堪，任怎么刚烈怎么秋后算账，又能奈何？

季节与人如此，人与人亦然。

当期待与欲望，境界与追求落不到一处，再多努力都是枉然，都是隔靴搔痒，徒添败笔而已。

汗淋淋起床，洗漱，意兴阑珊。搬一把风扇，倚坐后窗，任光影由晨色至夜色，漫漫笼上。

嘘，别问，问了我也不知道为啥是搬风扇，而不是更方便的开空调，是因为骨子里的固执，还是因为骨子里对于秋的固执，或者只是有点懊恼有点赌气，与这个本该秋高气爽节气里莫名窜入的“夏”日。

夜渐走深，我的后窗热闹散去。尝试着想带溜溜下楼纳会儿凉散会儿步，或者在心底，只是想偶遇那个有悲伤故事的女子。我甚至都没想过真的偶遇了我又能怎样，顶多顶多，只能远远地投之以抚慰的眼神。这个世界，从来谁也劝不了谁，除了时间，除了经历。

没想到的是，一直喜欢趴在后窗台的溜溜，稍有风吹草动便竖起耳朵的好奇猫咪，才下了一楼便开始不安，怀抱着安抚了下试着继续往下一楼，怀中的猫咪开始惊恐大叫。浅笑放弃，折回，目送溜溜安然踱步至房间，一个箭步，又上了我们的后窗台。

复又下楼，已寻不见任何女子身影，倒远远瞥见俩男子，坐在广场灯影尽头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是怀念消散的热闹，还是慨叹热闹后的清冷，不得而知。

朱自清先生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没有。今夜的我，却想对晚风说，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都有。上楼，后窗浅灰色的沙发，又将我轻轻拥入。

解锁，亮屏触屏，一笔一划写下“后窗”。这世界喧闹无比，而我独自安静。与我心中的后窗，还有，后窗台上我的猫。

文/低眉

图/阿龙

封面图/网取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