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国民他娘就是我娘。国民是我大哥的名字,“国民他娘”是我父亲对我母亲的称呼。因为排行老大,大哥的名字被多喊了好几倍。父亲这样叫母亲,引得不少人跟着这么叫。比如隔了一条路的老华奶奶,当了几十年大队支书的叙伯,还有我按照村里的辈分该叫爷的许多人。他们出于各种原因都不叫我母亲的名字,以至于我长到十来岁才知道母亲叫袁香,还是一位嘴碎的婶子开玩笑问我:“老袁香搁家没有?”她平时没个正经话,见我们小孩子不骂不开口说正事,经常说“大那蛋,上哪儿去?”云云,很多,我们背地里都叫她“骚嘴”,不过不敢让她知道,她知道了一定骂得更厉害。自从知道母亲叫袁香之后,我就避讳说“香”这个字。我母亲的名字肯定不说,在学校,同学们有叫某某香的,从来不叫她们的名字;生活中,吃到好吃的食品也不怎么说“香”,甚至听到别人说起“香”字,竟然有牙硬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村里的乡亲们叫我母亲“国民他娘”,各有各的原因。老华奶奶在辈分上比母亲高一辈,年龄却比母亲小一岁,长幼为序排班肯定不现实,叫名字又张不开口,索性跟父亲一样称呼我母亲。据说在大哥之上还有一位叫做“婵”的姐姐,在三岁的时候生了病,被石桥邢庄的“邢先儿”打一针就失了性命,母亲那时险些疯掉,后来有了大哥之后才慢慢平复,之后母亲的名字由“婵她娘”变成了“国民他娘”。老华奶奶嫁到我村比我娘晚,也许就不知道母亲有过“婵她娘”的名字,或者知道,但终是把我娘叫成了“国民他娘”,至今她老还健在,善良了一辈子,只是不再喊“国民他娘”了。</p><p class="ql-block"> 老支书王正叙算是跟我家有很深的渊源了。他小时候家里穷,整天饿得受不了。那时的我家里有田地,有时候用得上短工,他就上门做短工。他比我父亲大八岁,却与我父亲有一辈子的交情。他做了几十年大队书记,因为一条腿略有残疾,被称为“拐子叙”,是我们肖旗乡响了几十年的名书记。肖旗乡有名的支部书记有好几位,磁趴岭的“拐子斗”,潘庄的“拐子叙”,张五庄的史广聚,七里营的老相,都干了几十年,积攒了名气。我父亲做过生产队长,副大队长、副业社负责人,好像短时间做过大队会计,似乎也有些名,认识的人也有不少,光干儿就有五个,本村外村的都有,加上母亲的干闺女,干亲戚十来家。叙伯与父亲交好了几十年,他孙子是我大哥的干儿。想来都是旧社会就打下的交情基础吧。他也叫母亲“国民他娘”。像他这样比父亲大却叫“国民他娘”的人,在母亲还没有成为“婵她娘”“国民他娘”之前是不是叫母亲的名字,现下以及以后是考证不出来了。</p><p class="ql-block"> 我家的辈分在村里是最普遍的,比我大小20岁的,基本都是平辈;二三十年前,能让我称得起爷的固然是极少数,能称我为爷的也极少,想是因为各家世代相传的人口繁衍速度差不多。村里是讲秩序的,辈低者不叫辈高者名字,嫁入的妇女随了丈夫的辈分,不该叫名的不会叫名。故而,辈分低的或同辈儿年轻的,都叫母亲某嫂子,某婶儿,某婶子,某奶奶,等等。同姓的族人,则因父亲排行老五之故,称母亲五母,五婶儿,五奶,等等。父亲的几位族兄怎样称呼母亲,有的我根本没有听过,有的好像也叫“国民他娘”,还有的叫“他五婶儿”。</p><p class="ql-block"> 本家的爷奶、伯伯伯母以及乡亲中的长辈,称母亲为“国民他娘”,想是出于对父亲,对母亲的尊重。</p><p class="ql-block"> 回想母亲的过往,最显著的是干活儿不惜力。村里通电后队里安装电磨,承接本队本村甚至外村的磨面任务。她那时有四五十岁,是磨倌,扛起盛着粮食的栲栳往磨里倒,外人看起来很轻松,不知她每晚回家后浑身散架似的累;第二天一大早就去磨坊,仍然活力四射一般。她去世两年后我遇到在县里工作的一个叔,得知她因几种内科病离世后还感叹道:“您娘跟铁疙瘩一样结实的人,咋会有恁多病?”不信似的。</p><p class="ql-block"> 我村处在交马岭上,地面广大,可用于种庄稼的田地多,岭地洼地各占一半,每人划地超过三亩。收过小麦,不定哪块留下深麦茬,哥姐们上学去了,我大概在跑着玩,母亲抽空就下地薅麦茬,用于烧火做饭。一箩头一箩头㧟回家,终于积少成多,头朝里根朝外垛成了一垛。秋天里,生产队的烟叶打过、炕完了,烟头上新出的嫩芽也能长半大,打下来也能炕,母亲抽空领着姐姐遛烟叶,炕炕卖掉,青或黑色的品相,也增加了收入。捡回的豆秆轻易不舍得烧,烧的是烟柴、玉米秆、玉米芯,还有干树枝,配合煤火做饭,过了一年又一年。</p><p class="ql-block"> 岭地盛产红薯,生产队里分的红薯干,存放于浮棚上或红薯干圈里,红薯存在野地分得的窖里。不拘谁遛来的红薯或者从窖里取出的红薯,母亲会连夜洗净,用蛤蟆蝌蚪擦子的反面,磨擦成稀糊,然后过出粉、滤出渣,一做就是大半夜。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能吃到油煎的凉粉和配了葱姜煎炕的红薯渣饼,味道都极好。一年间,母亲调配着粗粮和细粮,加上随机做出的小食品,总能使粮食接搁住,吃到下年的新粮下来,不似有些人家,在新粮下来之前要借粮。这是大家都承认母亲 “会过”的重要原因。</p><p class="ql-block"> 回想我家里我这一代人并没有饥饿的记忆,许是得益于潘庄人少地多的地利,许是得益于六七十年代之后经济发展的天时,或者最主要的是得益于父母勤劳的人和。</p><p class="ql-block"> 母亲去世后父亲独自在老家生活了八年,“国民他娘”的称呼伴随着母亲去了。父亲固然不用这词,连“您娘”这词也基本不用。八年里,父亲几乎没有向我提起过母亲,我几乎不帮助父亲回忆母亲,也不说关于母亲的话题。其实我心里一直想听父亲谈谈母亲的旧事。这些旧事,在他只是旧事,在我们后辈人这里就是珍贵的资源。父母一辈子很少吵嘴,相处的技巧应有可取之处,但父亲不说,我便不问,免得引起他的难过。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小心中,我失去了关于父母的很多故事,一直引为遗憾,在父亲也过世后,尤为强烈。</p><p class="ql-block"> 父亲和母亲留给哥哥姐姐们多少回忆、什么回忆,我不知道,然而于我,父亲外出带回的一块烧饼样的牛肉,母亲用红柿拌炒面剜着吃的开心,以及母亲举起栲栳为大磨添粮食的情形,母亲强行把蒸肉倒进我稀饭碗里的固执,还有其他的记忆,有时会一阵一阵地涌来。仿佛过电影,历历在目,又像穿成了烟线,在眼前萦绕,飘忽不定,挟带着“国民他娘”的称呼,要越飘越远。</p><p class="ql-block"> 谁的过世的亲人不是这样呢?纵有一些事迹,也终要随着时间的流逝,融入无穷无尽的宇宙,消失了,或者与天地一样,永生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