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爷爷

神外姚医生

<p class="ql-block">  1992年那个落叶飘零的暮秋爷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从此对爷爷的思念只能珍藏在记忆中。光阴荏苒,日月如梭,30年的时光转瞬即逝。又是一年秋意浓,尘封的记忆再次不由自主地打开。明天就是爷爷的忌日了,谨以此文纪念他老人家。</p><p class="ql-block"> 爷爷叫姚厚清,出生于1917年,享年76岁,历经从旧中国到新中国,从个体单干到农业合作社再到改革开放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各个历史时期。他在家中排行老大,还有一个弟弟和五个妹妹。在旧中国那种恶劣的生存环境中为了维护这么一大家人的生活,他早早地扛起了养家的重担。爷爷拥有祖传的白铁加工手艺,从最早跟着他父亲走乡串户,到后来经营白铁铺,爷爷的一生始终是一个带有时代特色的小手工业者形象。在我的印象中,爷爷是一个老实厚道、善良和蔼的人。他经常戴着一副老花镜,虽然文化程度不高,却给人一种文质彬彬的感觉。</p><p class="ql-block"> 奶奶在我还不记事儿时就去世了,所以在我的记忆中爷爷一直是个单身的老头儿。我是爷爷的长孙,和爷爷相处的时间最长,感情也最深。我童年很多的时光都是和爷爷在一起度过的,这些经历对我性格的培养有着很深的影响。关于爷爷的记忆最早始于1976年妹妹出生时,那时我已经5岁了,我清楚记得那天晚上爷爷让我跟他一起去睡,第二天我就发现家里多了一个小妹妹。从那之后我就经常跟在爷爷身边,爷爷每天带着我去郑口的白铁铺。</p><p class="ql-block"> 郑口就是县城,爷爷的白铁铺位于郑口的二道街上。这条长约1公里的街道两旁汇集了县城大多数的商铺,是县城最繁华的路段。在这儿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也留下了很多难忘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二道街中段离爷爷的白铁铺不远处有个十字路口,这个路口周围是整个县城的商业文化中心。路口西南角是礼堂,爷爷经常带我进去看戏。每次看戏卖票的爷爷都给他留着1排1号,我也跟着他享受C位的待遇,还有机会趴在戏台边去偷看幕布后面候场的演员。久而久之,我也经常自己进去看戏。有一次竟因为看戏差点儿走丢了。那天晚上爷爷的店铺打烊之后,就带我到旁边的小酒馆喝酒。他要了一只烧鸡,像往常一样在那儿不紧不慢地喝酒,我在旁边吃肉。很快我就吃饱了,然后自己便又跑到大街上去玩儿。当时正赶上礼堂门口人们排队入场,我感觉天还不算晚就决定进去看戏,于是我就悄悄地跟在一个大人身后进去了。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突然发现入口处门厅的灯亮了,尽管很纳闷但并没有意识到天已经黑了。等到散场后走出剧场才发现四周黑漆漆一片,天已经很晚了。我就赶快去小酒馆找爷爷,到那儿一看酒馆早关门了。于是我就去爷爷的铁铺,希望爷爷能在那儿等我,结果铁铺里也锁着门。我一个人在大街上来回走了两圈,也没有发现爷爷的影子。后来我发现有一家店铺亮着灯,那是爷爷的表哥家,曾经带我去过,但是他们未必认识我这么一个小孩儿啊!我要不要进去?爷爷会不会在那儿等我?正当我靠着路边的一棵小树琢磨对策时,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是我仲叔在叫我。原来,爷爷喝完酒发现我不见了,也没顾上看戏,就回家把爸爸和几个叔叔招呼来在县城找了我一晚上。一场虚惊就这么过去了,至今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戏是肖月珠主演的京剧《四郎探母》。因为这件事差点儿被母亲打屁股,爷爷不但没训我,还成功帮我脱险。</p><p class="ql-block"> 礼堂南面是新华书店,我经常光顾于此。每当看到喜欢的小人书就拉着爷爷去买,后来就要了钱自己去买。我最喜欢的就是《岳飞传》、《杨家将》和《西游记》这类的连环画。那时的小人书更新的很慢,等着来新书的心情跟现在追剧没有区别。那时的柜台很高,至今还记得我扒着柜台搜寻新书的场景,每次买了都是蹲在柜台下直接看完再走,也许我爱学习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培养起来的。路口东南角,与礼堂相对的是百货公司的第一零售商店(老百姓简称其一零,二零位于二道街北头)。在那个商品匮乏的年代,这是最上档次的商店,好玩儿的玩具也只能在这儿才能买到。路口的东北角是副食品商店,我的小姑奶奶就在那儿上班,每次爷爷带着我去她那儿,姑奶奶都会给我点儿好吃的。最让我难忘的就是山楂片,四十多年了还能想起那酸酸甜甜的味道。路口西北角是个国营饭庄,记得有一次我和爷爷在里面吃饭,看到一个乞丐在桌上捡别人的剩饭,爷爷就把刚买的花卷给了他一个。这件事让我感受到了爷爷的仁爱善良。</p><p class="ql-block"> 二道街南头直抵京杭大运河的河堤,上了河堤就是通往山东的跨河大桥。这个地方原来就是个渡口,叫郑家渡口,后来就简称郑口。70年代的这段运河还有通航能力,每到丰水期就会有商船来往。有一次听说河里来船了,爷爷专门带我去看船。我们站在桥上,桥下河岸边停着一排小船儿,船头的灯笼在夜色下忽明忽暗。后来每次读到张继的写的那句“江枫渔火对愁眠”,就情不自禁地想起爷爷带我去大桥上看船的场景。</p><p class="ql-block"> 童年的时光过得很快,转眼我就上小学了,因此也只能周末或放假时跟着爷爷去县城了。</p><p class="ql-block"> 1980年,农村改革陆续展开。村里的生产队解体了,原本以村生产队为主体的白铁铺也随之撤销。或许爷爷对政策的变化尚存疑虑,他又选择了与尚未分队的沙窝庄合作,希望继续维持集体所有制为主体的店铺模式。然而没过多久,改革的春风就吹遍了家乡,爷爷的白铁铺也彻底走上了自主经营之路。</p><p class="ql-block"> 潮起潮落,云卷云舒。历史的车轮周而复始地滚动推动着时代的进步。在新体制下爷爷又成了一个摆地摊搞白铁加工维修的匠人。不过很快他就自己租了店铺,招了徒弟,规模也越来越大。记得刚开始那会儿,爷爷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每次去了就帮爷爷看摊儿,久而久之还学会了很多砍价谈判的技能。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爷爷真的很不容易!</p><p class="ql-block"> 每年赶完腊月二十六的集,爷爷的店铺就关张放年假。那时农村的过年才像真正的过年,几乎整个正月大家都在家歇着。爷爷也会放下一年的辛劳利用开张前的这段时光充分地休息。那时每天晚上爷爷都去和几个老人玩一种叫顶牛的骨牌,我也经常跟着爷爷一起去。那种场合很安静,所以我就扒在桌边默默地看着,久而久之,我完全凭借自己的观察掌握了这种骨牌的玩儿法和技巧。这也养成了我遇事总爱自己琢磨,不善于询问求人的性格。2016年我去意大利学习,在街头看到当地人玩儿这种骨牌,令我禁不住又回想起小时候和爷爷一起去打牌的场景。令我难忘的还有每天早上爷爷乐此不疲地叫我起床,那对我来说简直就像一场博弈。充满逆反心理的我总不想被爷爷叫醒起床,所以就一边在被窝里装睡,一边想着:再坚持一会儿,只要爷爷不再喊我就起床。令我失望的是,每当我决定要起床时,爷爷总是适时地喊我的名字。为了证明爷爷叫我和我起床没有因果关系,我不得不接着装睡。爷爷脾气很好,多次叫我无果也只能作罢。我虽然成功获胜,付出的代价确是躲在被窝里趴了好长时间。后来偶然看到一句话: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引起了我强烈的共鸣,也让我更加怀念那段快乐时光。</p><p class="ql-block"> 在爷爷陪伴下的童年,我养成了读书好学的习惯,也培养了我观察动手的能力。我喜欢在店铺看他们干活,观察他们加工制作的技术。久而久之自己也学着做一些小玩具,还学会了锡焊、咬口、铆合等技术。记得上二年级时,还自己拿铝板制了一顶乌纱帽,外面涂上墨汁,显得惟妙惟肖。当时的铝板很贵,爷爷知道了很心疼,但是也没有训我,只是问我怎么不用铁板。我当时没有价格概念,只是觉得铝板软,好裁剪成型。看爷爷加工烟囱时,我第一次听到了“圆3径1”的规则,后来学习了圆周率才恍然大悟,感情那就是生活中最朴素的圆周率。</p><p class="ql-block"> 作为家中的长子,爷爷任劳任怨、宽厚包容,带出了良好的家风。他们兄弟姊妹七个互相关爱、尊大让小、和睦相处,使这个大家庭充满了浓浓的亲情,也深深地影响着子孙后代。小时候我经常跟爷爷去几个姑奶奶家,对她们感觉也很亲近。所以总是期待祭日时姑奶奶们来给老爷爷老奶奶上坟,每次都缠着她们住下,而姑奶奶们也愿意找机会住一两天。长大以后每当回忆起这些都特别感慨!对于姑奶奶们来说,这个家没了父母,是什么样的亲情才能把她们留住?我父亲这一代有姑表兄弟16人,父亲作为老大哥曾经每年春节组织大家聚会一起给七家老人拜年,体现出了这个大家庭的和睦团结。正是这些从小的耳濡目染使血浓于水、尊老爱幼的亲情观念深深植入我的内心。</p><p class="ql-block"> 有一次,我和爷爷一起玩儿时,无意中摸到他右胳膊肘后面有个疙瘩。他说那是小时候和邻居小朋友一起玩,从小拉车上掉下来摔的骨折了。当时也没治,就畸形愈合了,现在胳膊肘还有点儿伸不直。好在他一辈子靠手艺吃饭,不用从事重体力劳动。82年的一天,爷爷突然感到说话不利索,不过很快就过去了。母亲劝他去医院看看,他不以为然。第二天母亲强行把他送到了医院,等到医院不久症状就加重了,幸亏治疗及时,没有留下任何问题。现在想想当时的症状不就是TIA(短暂脑缺血发作)吗?母亲正是吸取了姥爷脑梗死导致瘫痪在床的教训,才避免了悲剧的再次发生。此后的十年,爷爷的身体虽然算不上壮,却也没有什么大碍。爷爷平时喜欢吸烟喝酒,但从不酗酒。即使和朋友一起喝酒,也都是那种对饮小酌的形式,所以在我的印象中,他那些朋友也都是些低调朴实的形象。</p><p class="ql-block"> 1985年,我13岁了,而爷爷已经68岁了。有一次,爷爷要去50里之外的大营镇收账,当时正赶上邢德公路修路公交车停运了,爷爷就让我骑自行车带着他去了。或许从那一刻起爷爷意识到我长大了,他开始跟我念叨:跟我学徒吧,上学还不如学门手艺,咱家祖传的手艺不能断了……。我说:叔叔学了,咱家的手艺没断,如果我考不上大学再跟你学。尽管如此,1987年我考上高中时,爷爷还是很高兴的。他给我买了一只上海宝石花手表,到现在这只手表我还一直保存着,还能正常行走。而找不到理想接班人的爷爷只能自己支撑着白铁铺的运营。1990年我考上了医科大学,爷爷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开学前一天,爷爷难过的一天没吃饭,他担心我这一走就再也不回来了。我安慰他说,这只是上学,等毕了业我就回来。爷爷这才高兴起来,他盼着我毕业后再回到身边。然而爷爷的白铁铺更加艰难了,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的精力支撑不住了。1991年底,75岁的爷爷终于放下了他执着一生的手艺,告别了他苦心经营的白铁铺,退休回家。</p><p class="ql-block"> 寒假要结束了,就在开学前一天晚上,爷爷从兜里掏出仅有的90元钱,略带哽咽地跟我说:刚啊,爷爷就这些钱了,拿上吧!从他的语气中我感受到了一丝英雄落幕的悲凉。我强忍着泪水对爷爷说,不要了,您留着花吧!想想十几年了自己从无知的孩子长成了有知的青年,爷爷从经济自主的老板变成了无法自立的老人,爷爷对我的关爱却一如既往,而我对爷爷的关爱已不再坦然!</p><p class="ql-block"> 离家半年,当我暑假再次回到家时,望着瘦骨嶙峋的爷爷我彻底惊呆了。母亲告诉我,爷爷得了食管癌。由于肿瘤已近晚期,爷爷的心功能也太差,没有了手术机会。对于我来说,这一切来得太突然了!爷爷吃东西已经很费劲了,只能吃流食。我给爷爷买回来的烧鸡他已经吃不下了,哪怕我给他撕得碎碎的。我只能让他放到嘴里嚼嚼滋味儿再吐出来。假期结束,我依依不舍的离开他。仅仅一月之隔,当我国庆节放假再次回到家时爷爷已经卧床不起了。看到我回来,爷爷竭尽全力地张着嘴给我说:你可回来了!或许是爷爷对我的期待已达成所愿,在我即将离开的10月3号(农历九月初八)凌晨五点爷爷永远的离开了我们。</p><p class="ql-block"> 虽然我学了医,即将成为一名医生,但爷爷终究没有等到我能医治他的那一天!爷爷的离世带给了我心中极度的悲痛,也让我丢掉了家乡最重的牵挂。爷爷的离世使我那句学成回乡的承诺失去了意义,在毕业去向的选择上没有背负任何精神压力。十几年的记忆中,小到买一个玩具大到人生的选择,我跟爷爷的每一次“博弈”都是我获胜,好在爷爷没有把我惯坏。以至于后来偶尔会产生一种想法,爷爷的离世是不是怕我最后不能兑现承诺,故意让着我?这个代价也太大了吧!</p><p class="ql-block"> 三十年过去了,今年的忌日恰逢阴历和阳历又回到了一起,更引起了我对爷爷的怀念。爷爷为家人辛辛苦苦奋斗一辈子,到老都是自食其力,没有拖累任何人,值得每一个人尊重和学习。他的善良和蔼、宽厚包容、任劳任怨成了这个家族最好的传承,也对我的成长产生了深远的影响。</p><p class="ql-block"> 感谢爷爷的陪伴,永远怀念爷爷!</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right;"> 完成于2022.10.2</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