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楔（长篇）

还无君

十

那是冬天，小屯村刘家塘的大部分人都去刘显贵家帮忙操持刘母的丧事。在座的当然还有小屯村其他组的人。

其时一大堆用煤垒起来的火吱吱地蹿着火苗，四周围满了人，康二爷站在中间，一边指，一边说：“你们看，小屯村四面都被山围起来，就像是一间被关得死死的圈一样。然后你们再看，从东边的开始，竹林寨旁边的朱家包包，杨家寨的茶叶包包和杨家寨与刘家塘中间的瓦窑包包，卫家坪包包，再过来的老学校包包，刘家塘的沙包包，还有小尖山脚的土包包，再加上现在学校旁边的两个黄土包包，这九个土坡像不像九头被关在圈里的牛？而且，如果仔细看过的人会发现这九个土坡的走向都是朝着小尖山去的。”康二爷停了停，有几个上了年纪的人听了后，不住地点头。

康二爷喝了口茶后，又继续说：“尽管这九头牛都奔着小尖山去，但是小屯村唯一可以奔出去的出口被小尖山封得死死的，所以这九头牛是无望啊！所以老人们传下一句话叫‘一圈关九牛，九牛不出头’。”在座的人个个听得立耳惊张的，虽然平时没怎么注意这些个土包包，可经康二爷这么一说，那还真是那么回事。每个人在心里暗暗地数，确实有九个土包包，多一个少一个也都不对。“所以啊，我们小屯村到现在，哪家出过当官的，不要说当官了，就连教书先生也都没有。”这时围在火边的人相互的窃窃私语，有的则自己盘算自己家的祖宗十八代，可谁也没有盘出一个当官的来。只有刘显富和的儿子刘清远有工作，可那都是靠刘显富当兵换来的，可不是真正读书考取的功名，所以在小屯村的人看来这也不算。这时，康二爷顿了顿又说：“除非小尖山被挖走，否则，小屯村也还是没有出头之日的。”其实，这才是最关键的。也算是康二爷的一个相当有分量，且让整个小屯村都拭目以待的预言。可是，小尖山谁能移走呢？几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世上的事谁又说得清楚呢？谁又会相信，几年后的今天，小尖山真的要被移走了。

　　这个消息是从乡里传出来的。开始是人们私下里谈论，不久，整个小屯村便传得沸沸扬扬。当人们还在惊疑传言的准确度时，几十只庞然大物已经沿着小屯村的边上，有几只甚至爬上小尖山的身上隆隆，隆隆地咆哮了起来。当人们还在对着这些庞然大物竖大拇指称赞时，有人悄悄地想到了康二爷说过的话。于是这些人的心里面都装着这样一个问号：“牛是不是要出头了？”

其实，这突如其来的大事，最为惊讶的人应该是康二爷。但是康二爷的反应并没有像人们想像的那么强烈。看到小尖山被一点点地吞噬掉，康二爷也并不是无动于衷，之所以没有那么惊讶，是因为他知道有些事“想像之外，情理之中”，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该来的事一定会来。但是康二爷觉得有件事他必须要捅破。

有一天晚上，康二爷一个人来到卫连生家，借着喝酒之机。康二爷告诉佳欣，让他在学校要好好用功，别辜负了他这代人的什么星宿。当时听得大家是一头雾水。康二爷继续说，小屯村从有人居住到现在都没有出现过什么狠人（当过官的人），是因为山形地理的问题，当然也有其他的因素，只不过不是主要的。可是现在小尖山被移走了，这可是小屯村大好的机会。凡是居住在小屯村的人都有机会冲出这个穷困的地方，只是看每个人的思想和努力的程度。用神秘点的话来说就是上天给你一条可以走出去的路，如果你不愿意走的话，你仍然还是在原地打转。说到最后，康二爷还直接告诉佳欣他的成绩那样好，机会是已经成熟了的，只看后面这几年的造化。

　　开始时，佳欣还以为干爹喝醉了，又开始说他那近乎神邪的理论了。可听到后来，他不觉得了，他认为干爹说的并不无道理。个人的努力肯定是至关重要的，但成事有时也还得讲讲机遇不是。佳欣看着坐在他面前的这个年过半百的老人，却一下子迷糊起来：“到底他内心里面装有什么？他不仅仅是个会做神鬼法式，上山采药的老头吧！否则怎会知道这么多东西！”从那一刻起，佳欣似乎变了个人，好像从十五岁跃到二十岁，已经是一个成年懂事的人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佳欣的思想更加地坚定了，他开始憧憬外面的世界了。也是在那一刻，佳欣决定上高中，不去读什么师范了。他把这个想法悄悄地藏在心里，等时机成熟再告诉爸爸妈妈。他要告诉爸爸妈妈这个道理：“既然上天给你一爬上山顶的机会，你为什么只爬到半山腰呢？”他相信一直通情达理的双亲一定会支持他的。

那天晚上，康二爷离开卫连生家时，已经是月近中天了。吹着凉爽的夜风，他觉得很是畅快。仰头看看挂在蓝色天幕上的半轮明月和稀疏闪烁着的明星，他感觉到从来没有看到过如此明朗和清晰的小屯村。那四周的山，一座连着一座，就像是匍匐在起跑线上的运动员，只要一声令下，便毫不犹豫地冲出去；又像是蓄了许久许久的水坝，只要有一个缺口，便会一泻而去。走着走着，不禁多看了几眼。似乎今晚看过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似的。

　　天气慢慢变热了，小屯村的人们仍然在经营着自己那份养活家人的土地。无论是烤烟还是包谷，长势都那么的喜人。那渐渐长大的幼苗，慢慢地把土地掩盖，小屯村也就慢慢从灰黑变成了绿色。那些粗壮的禾苗，一棵棵迎风招展，迎着初升的太阳，吸着纯净的露水，在肥沃的土地上滋滋生长。人们是看在眼里，乐在心里。除了绿油油的庄稼让小屯村的人喜出望外之外，还有一件事，更令他们打从心里面乐呵！那就是今年的中考结果。

端午节过后十几天，中考的分数就出来了。小屯村共有六个孩子参加中考，一下子就中了五个。竹林寨王俊凯家的闺女王佳燕，刘家塘刘清俊（慧云堂哥）的闺女刘娇娇和杨家寨杨开祥的儿子杨乐乐，还有就是卫家坪卫连生的公子康佳欣。就是没有考取的大寨宋家的儿子宋小东也没差几分。两个女娃选择了师范，杨乐乐则考到了地区卫校，只有康佳欣以极高的分数去了县一中。三年后，两个女娃就是老师了，杨乐乐也会是一名医生。只有佳欣的选择让小屯村的人有些纳闷，三年之后，有可能半点功名都捞不到。不过，人们又怎么知道佳欣的想法呢！

　　历来只关心土地的小屯村人，这个夏天却不自觉地谈论起读书的事，也关心起小屯村未来的发展。每天早晨起来，有的人会转着把小屯村四周的山看了又看，然后脸上都呈现出一种难以掩饰的兴奋。有人甚至暗暗下定决心要好好抚几个娃娃读书，也来沾沾这小屯村的风水之气。

从那以后，那些调皮逃学，捣蛋掏鸟窝的熊孩子便会被自己的老爹老妈或者是哥哥姐姐提着棍子追打，嚎啕大哭的声音有时弥漫在田野山间。叫写作业写字的声音也不再是陌生的声音了。也因为如此，大人们比以前更苦了，他们常常是起早贪黑，忘记了吃中饭，巴不得每一天都能把所有的地翻一遍；他们刨了又刨，把每个石旮旯都刨个遍，恨不得把自家的地刨出黄金来，生怕自己的孩子读上书后没有钱跟后。真是“皇天不负苦心人”，小屯村人的辛苦，老天是看到了的。所以在入秋后，那饱满的包谷棒子和那厚实金黄的烟叶就是见证。

一阵凉爽的风把真正的秋天换了回来。秋季学期开学的日子已经近在咫尺了，孩子们又迎来自己的新学年，高兴极了。特别是刚考取高一级的那四个孩子，心里早就藏着一个新天地了。就在这当儿，有一家人正为孩子上学的学费而忧心忡忡。

　　七月十六，一轮明月挂在树梢，空气中还弥漫着焚烧纸钱的味道。夜虫的叫声在静静的夜空中此起彼伏，小屯村闲适地躺在大山里，那一弯一坝壮硕的庄稼，在银白色的月光下显得更加的精神，似乎马上就要蹦出壳一样。

已经夜深人静了，刘家塘通往卫家坪的路上，一男一女正急匆匆地往回赶。

“这钱还不够，怎么办呢？”还没到家，慧云就对卫连生说。

“要不去他干爹那里去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卫连生似乎也没什么把握。

“也只能这样了，先去看看。”说完后他们就直接去了康二爷家。康二爷刚喝完酒，洗完脚走进里屋准备睡觉，突然听到“笃笃——笃笃”的敲门声。“这么晚了，还有谁回到这里来呢？”康二爷心里有些纳闷。

“连生，是你们俩！这么晚了，这是从哪儿来？快进屋坐。”康二爷一打开门，看到是卫连生夫妇，赶紧招呼进屋。

“这样晚了还来打扰你，真是不好意思了。是这样的……”卫连生还没说完就被康二爷把话接过去。

“来来，坐下慢慢说。”康二爷一边说一边将夫妇俩让在板凳上坐下来。

　　“这不马上要开学了嘛，孩子们报名的学费还没着落。我们今天晚上去了佳欣舅舅那里去找了，但还是不够，这么晚来就是想要向你想点办法。等秋收之后我们就会还你的。”卫连生没把康二爷当成外人，说起话来也没啥顾忌。

“我今天都还在和秀珍说这事，你们不来讲，明天我可能都要过你们那里去的。佳欣之娃娃很争气，我们都为她感到高兴。你不要说还不还的事。虽说我们也没得好多钱，但大家一个凑点，要让佳欣好好把之书读下去。听说学校的宿舍不够住，要到外边租房，如果你们没找着的话，我倒是有个地方。”康二爷停顿了一会儿又说，

“那是我去年到县城做事结识的一家人，男的小学教师，女的在供销社上班。有个女儿，好像在读师范，也不经常在家。两口子都很客气，他们家房子很宽，反正租哪里的得给钱，人熟点好。”

“熟是你和人家熟，我们人都认不到，怕人家会有想法。”慧云担心地说。

“这个倒没问题，去的那天我亲自带起佳欣去。和他们说清楚，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卫连生和慧云听了康二爷的话，想要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都没说。以他们和康二爷的交情，客套话说多了反而显得不自然，两人只好闭口不语了。

卫连生夫妇回去的时候，月亮已开始西偏了。虽然为了孩子们读书的事，两口子没少费心思，也曾一次次地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但此刻他俩的心是轻松的。看着月色下的小屯村，这原来模糊的心，似乎渐渐明朗了。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自家的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