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东往西看到的下昂 ) (西桥~听月桥) (西桥堍) (东桥~重建望晖桥。字迹清楚,光绪二十八年,即1903年,算不得老桥,桥名却有来头,跟听月桥相应,相传是赵子昂题,也不一定,宋元出过子昂,晚辈自有文化人,安能取不出好名,不过因了这两座名桥,把周围长寿永福诸桥比下去,显出下昂文化来) (东桥堍)
知道下昂的人很少。老底子,知道荻港的人,跟下昂一样少,现在不对了,同是眯眯细地方,下昂还是那个下昂,荻港的名气早已潽出湖州,传苏杭到上海了。颇觉委屈的下昂,就搬手指头,远说合着一个“昂”字的赵松雪赵子昂,近说陈立功。
陈立功的儿子安行,是跟我一直来去的发小,他酷爱音乐,年纪上去了,越发陷得深,丢开上海家小,大半日子住南浔,忙碌他的青少年民乐教学。近日与他通话,说到8月初,为父亲祝寿,大哥安时计划召集兄妹、乡下亲朋一聚。我问,立功伯伯今年高寿,安行说,1922年生,虚岁95岁。我哦一声,再不说话。 (街面一度非常败相 ,现在政府和老百姓一起整治,初见成效,虽然包浆差了一大截,看是好看多了) (晴日里的下昂) (就是电线太无序) (跨过这座众安桥是西南埭,昔日服务山乡的大型米巿所在地,繁盛不可估计) (小学同学沈禹初家门前,木匠世家,这样堆木头的情状,几十年没变) (米巿残街) (西桥外月河湾,大小五道河交汇,水资源十分了得) (现在偶有木制小划船,跟当年送接诊船不可同日而语) (蛮好一座石桥,为了解决汽车行走,旁边傍了车走平桥,风景尽煞) 陈家不是一般的陈家,是下昂陈氏,传承着家族千年的中医妇科。医史有载,自晚唐先祖陈仕良著《食性本草》始,高祖陈静复陈清隐陈玉峰,代代相传,一路大名;明嘉靖高祖陈谏,号荩斋,所谓“九传而至荩斋翁”,便是此翁;清道光名医陈善南陈宜南陈维枚,三代皆熟谙典籍,博通诸家,誉称“八百年世医”。浩浩荡荡,于中医妇科,陈门迄今二十四世,历经1200余年,继业者,除下昂立功伯伯,有桐乡海宁嘉兴多支,蔚为江南医家奇观。
陈氏医库,录有一段经典往事。南宋建炎年间,康王妃重疾难愈,陈门高祖陈沂被举荐入宫,施以自创灵丹,使皇妃转危为安,妙手回春,获当朝赵构帝赏识,得赐御前罗扇,状如戏台上帝王出行之掌伞,沂可持之,进出禁宫,畅行无阻。沂之后,传其精要医术者,须制罗扇以明身份。下昂陈氏一脉,上承清末名医陈伯良,传子清荷,传孙望之,陈立功即望之之子。 (陈宅一角) (陈宅老墙) (昔日看门诊的陈家大院,斯文何在) (只能眼睁睁看它衰败下去) (唯有这根爬着蜴蜥的大柱子,可以读到宅门往昔的辉煌) 跟陈家历代传人不同,青年陈立功,初始的从医路,颇为曲折。本应承上启下的父亲望之,在他出生后没几年即去世,使他顿失亲聆先父耳提面命的优势;下昂读小学,入湖中读中学,逢日寇入侵,不得不被迫中途辍学。正值双重打击,一愁莫展之际,他荻港的舅舅钟润清,避战乱,暂住陈家。这位舅舅也是当地名医,立功伯遂抓住这一良机,跟着舅舅学医,历时四年,访病问药,攻读侍诊,于21岁独立门户,挂牌接诊,硬是靠刻苦好学,把自己做成了一个知识分子,日里连夜里,辛劳奔波,让陈氏妇科下昂一支,在川陆交汇的水乡泽国,峰回路转,根深叶繁。
1951年,“吴兴县妙西区联合诊所”,宝蓝色颜体大字,写在阿菊娘姆院子朝西大墙,识字的人都要对着墙读一遍,品一番,评几句。作为紧邻,那年应该是父亲抱着我,傍晚进的院子。玻璃门窗,油漆香味,美孚灯火头,都能记清楚。满屋子的大人,都在说话,连空气都是热的。天空似有明月,黑乎乎树影,大坨大坨往门窗上扑,屋里,这儿那儿,一盏盏美孚灯,所有的火头,都在树影挑逗下,不住地跳动。
“炎炎先生,恭喜恭喜。”
“同喜同喜。”
“叫立功伯伯。”
“立功伯伯。”
“爱能乖。”
家父与立功伯伯同庚,开一家药铺,离联合诊所不远。跟那几句话,一起记住的,还有立功伯伯的姿态。他那么挺拔,飘逸,一团和气,点头,哈腰,儒雅谦和的笑容。是的,他必须哈腰,满屋子人,没有高过他肩膀的,不哈腰,让他怎么跟他们说话呢;是的,他的笑容,与生俱来,不可模仿,与他一身的书卷气,都是良医世家的气象。 (晚霞里的望晖桥。自西向东看到的方家湾) (东桥左侧70年代楼房的屋基,正是家父药铺所在位置) 很有趣,在漫长的医患关系中,别地方人,陈医生陈院长陈大夫,什么样叫都有,只有像家父那样的下昂人,不论街坊邻居、附近农家,与先生同辈,或比他小一辈的,都叫他炎炎先生。炎炎是他乳名,16、7岁入杏林,一路叫过来,乡亲们没别的选择,若有乡邻而不叫他炎炎先生,反显得突兀分生。
非常奇怪,从那么一点点小开始,谁要是再说医生,立功伯伯立马就会跳出来,他是一杆秤,一把尺,童年的力量真是强大。今年6月与安行结伴在欧洲旅行,10日那天患病发高热,德国医生跪着给我治病,感动了所有在场的中国朋友,医生才离开,我就跟安行说,看到这位医生,我第一想到的是你爸。30岁的邻居伯伯,鲜活在3岁的孩童心里,生根,蓬勃,开出花,永不会凋谢。 (后陈立功年代,下昂卫生院所在地,也是很有品味的老房子) (这幢老屋左边五个门面是卫生院,过街楼上面有木廊阳台,当时稀罕东西) (和安行旅欧) 我们家跟安行家隔一道水浜。五十年代之前,门前河导入清冽一股水,走三五十丈,隐没在神秘的茭白潭,浜宽至多二丈,窄是窄极,两边驳岸,却是砌得毫不含糊,尤其陈家一侧,承重高高院墙,每块条石,棱角分明。宅门内,虽难比北方大宅门,亦非等闲民宅,小天井连大天井的,三开大间,最是大厅,暗归暗,高是极高,一面板壁两面墙壁,都是当时少见的玻璃橱,里面摆放什么东西,我们不会关心,惹眼的是,1966年之前,正厅左侧,竖有稀罕木扇,腰圆状,笔直木杆,腕口粗红木柄,连扇面,整体高过三丈,楷书“宋赐宫扇陈氏女科君惠不忘刻木为记”,规正大气,不可方物。有这柄大扇在,朦胧光影间的厅屋,廊柱高畅,庄严典雅,古风浩荡。
(高墙旁缓缓一道浜流,60年代被填埋了) (水泥路是河浜,陈在左,费在右,可以想见有水时的味道,摇“水上巴士”的桂宝伯伯,带冒棚的小船,就停在廊檐下) (老早安行外婆种夜饭花的后门头) (这些不能当饭吃的东西,老先生最看重了) (自然不全是因为荣誉,老两口几十年分居两地,80年代开始才有了一起旅游的快乐) (老人的女儿安红夫妇) (图左是安行的舅舅,早年就读黄埔军校) (立功伯伯都声老师与弟弟沈亚夫妇) (1987那年两夫妻经上海出远门去咸阳) (我在上海接待他们两老,只是尽晚辈应尽之意,老先生抵咸阳立即给我写来长信,千恩万谢) 下昂镇东岸,芳名方家湾,山水,天目直下,到这儿,出现九十度拐角,水面突然就开阔起来,联合诊所在宽阔的湾底,陈宅跟它仅咫尺之距。有小船停靠方家湾,下昂人知道,炎炎先生要忙了,不是有病人上门,就是接医生出门。下昂地方,难得石板路,多泥泞,多羊肠小道,更多去处,大河小汊,无船路不通。出诊,多乘船,全木,扳桨划船、两桨一橹的,多赤膊,能在中仓摆一只靠背竹椅,弯一页芦扉,算是考究的。烈日下,半夜时分,风狂雨猛,横下东湾南庙,阿三小毛根娣,桂花庄吕家墩小溪漾,王财根李福田沈引囡。
是日,阵雨刚过,家父带着我,立店堂外等彩虹,远远看到立功伯伯步下桥口,他跟家父打过招呼,钻进了芦扉棚,小船急急摇,出了方家湾。一息息,没等来彩虹,又一场瓢泼雨,劈头盖脑下来,家父望着水面连串的气泡,眉头锁紧,自言自语,你立功伯伯,实在是辛苦。
下昂小地方,没东西看。隔玻璃窗,看郎中先生给人看病,也当西洋镜。子山伯伯、世益先生不看,喜欢看立功伯。他有西人般挺拔鼻梁,特别长的手臂伸展如猿,望闻问切,切时,长长的手指,搭在一脸苦相病家手腕,眼目半闭,问过的话,再不重复。接着,老花头,铺开纸,侧着身子,提笔开方子。钢笔,竖直,就同拿毛笔,他写多久,我和胜芳毛生几个家住东岸的小把戏,就鼻头顶玻璃,立多久。 印象中,方家湾联合诊所,没存在两年,宝蓝色大字在,诊所西迁南埭了,左右隔壁,不是肉墩头,就是茶馆店,起先立功伯伯和子山伯伯、世益先生一起都在,后来就不见他了。问安行,他说,爸爸到云巢去了(离下昂十多里的山里地方,晴天站西头清远桥,能望见云朵在山顶飘荡)。不久,安行随菱湖教书的母亲,也离开了下昂。10岁那年热天,安行从菱湖回来,一起门前河游泳,说爸爸去埭溪了,我们谁都不知道埭溪在哪里,搬运站姚三毛吓唬说,埭溪是比云巢远好几倍的深山里,哪里的树窠篓,钻进去,出不来,里面什么都有,野猪,狼,竹叶青。虽然难辩真假,有一点清楚,立功伯伯离开熟悉的水乡,是去做很远地方的山里人了,那里不会有木船,那里都是陡路,他出诊,少不得攀岭爬坡。轮到我也30岁结婚了,内人是插队下昂前丘村上海人,村人生病习惯跑埭溪,她跟他们去过一趟,船走好远,炎炎先生房间人挤人,乡亲看过病返回,她都没有看到先生一面。
2005年岁末,得立功伯伯赠书,“爱能贤侄惠存”,《自序》道,“1952年5月,由首任县卫生科科长张希平同志介绍参加工作,任妙西区卫生所所长;1958年迁并云巢人民公社医院,不久又调入埭溪区卫生院任副院长,直至1983年退休”。安行跟我说过一件事,爸爸62岁退休那年,借了医院一辆自行车,疯子一样,从埭溪出发,独自沿几十里坡道,全不顾路上险情叠出,抵莫干山阴山街,又独自骑下山来。
尚不知老人家,为什么选在退休那年,冒险骑车登莫干,有目共睹的是,之后三十余年,立功伯伯一直在给人看病,义诊义医,乐此不疲,医生的神圣岗位,他从未离开。初始在埭溪医院,被人当个宝似的留院门诊,后在深圳,本该在长子安时家颐养天年,却在异地他乡开起了家庭义诊,影响波及香港。更多的时间,他还是在下昂,一头乌发,换了一头银丝,听人唤他炎炎先生。当然,门诊,不出诊,即便出诊,也该坐汽车了,行走千年的木船,没多少年前,已在一夜之间影去无踪。 (在深圳安时家的日子里) 2003年初,相倚60年老伴病故,“琴弦骤断失知音”,两老夫妻,青梅竹马,感情之深,非一般人可能体会。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立功伯伯掩门埋首,撰写新著,整理旧作,《流行性感冒的中医分型和治疗》《中西医结合治疗慢性肺原性心脏病二例》《有关糖尿病的防治问题》《中医妇科有待继承发扬》,他写《随想录》,对时髦话题,谈我之见《漫谈医德医风》《我的养生之道》《关于开发中成药新产品存在问题的几点看法》。他这样集中写作有一年多时间,无论是在深圳还是湖州下昂,文稿一直带在身边,夜伏案头,白天照常给人看病,忙得像个年青小伙子,关心他的人有了担心,安时安行了解父亲,跟人解释,我们会注意的,让爸爸忙吧,忙一点,他会好受些。
(老妈不在了,安时夫妇带上安行陪他到处走走看看) (老先生的兄弟、亲戚朋友陪他) (安行陪他) (第三代第四代小辈陪他) (白发朱颜登上寿,丰衣足食享高齡。为立功伯伯95庆生,仿昌硕书“寿”) (家有一老是个宝。长子安时夫妇,出资为老父亲养老的居屋整修一新,除必须去深圳打理公司业务,一年之间,大部分时间都用来陪伴老人) (进此门,看到大松,便是老先生下昂颐养天年的地方) (小院漫德馨。“馨”字里有“声”,莫非有伯伯怀念都声老师之意在) (院内青枝緾绕) 年过九旬,立功伯伯成了候鸟,是下昂小镇一道风景。一段时间小住深圳,一些光阴留给湖州毗山,更多的时光,他住下昂方家湾,静静的,看花开花落,观云卷云舒。乡邻们,有的还会顺着习惯,去请他把脉,半路上,会被另外的乡亲拦住,你神经有病呀,炎炎先生在睏午觉,你让他好好睏一觉。
做医生,就是做知识分子,中医做到立功伯伯,无疑已经是高级知识分子了。都知道普天下知识分子,脚下的路有多宽。立功伯伯很特别,他走了那么长人生路,走来走去,离不开一泓方家湾,周庄王村西湾,水根阿呆林法,塔湾圩张家浜道人田,章才林徐银山王二毛,他走不出这个圈圈,故乡是他穷尽毕生的牵挂。
我离故乡亦久,不时入梦的下昂,是一条小小木船,急急地离开方家湾,仓里坐着,高高瘦瘦的立功伯伯。 (8月5日中午的祝寿宴上 /安行供图) (安行与立功伯伯) (立功伯伯的两个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