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人敬重的 “老参试”

冯敏

“老参试”，顾名思义，是多次参加核试验的科学家、科研人员，核试验基地及各军兵种的解放军指战员。核试验是“两弹一星”事业的主要组成部分，核试验是接近实战的大规模、综合性科学实验。千千万万的“老参试”豪情满怀地征战在这特殊的战场上，为实现国防现代化，维护世界和平，立下了不朽的历史功勋。他们中间，有的参加了几十次核试验，甚至全部45次核试验；有的光荣殉职，献出宝贵的生命……这是一个英雄的群体，一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的队伍。值举国欢庆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七十三周年之际，将这首《祖国不会忘记》的歌曲以及这幅题图照片和这篇短文，献给所有的“老参试”！ ▲我国核武器试验基地第一任司令员张蕴钰将军。2002年1月，张蕴钰将军为《大西北大戈壁大事业——中国核武器效应试验风云录》一书作“序”，他写道:“在这支效应试验大军中，不少‘老参试’从二三十岁走进试验队伍，如今已鬓发苍白。”“他们为祖国的核效应事业奉献了一切，却无怨无悔，并为自己能够成为尽心尽力于这一神圣事业的‘罗布泊人’而感到无比欣慰和无上光荣。” ▲张爱萍将军在核试验现场。在我们总后效应试验大队，流传着这么一个故事。一次执行核试验效应任务期间，张爱萍将军来到我们驻地“开屏”。将军问大家:“这里苦不苦？”大家齐声回答:“不苦！”将军笑了，他知道，这是假话，更是真话。因为，这里的艰苦是超乎寻常的。但，为了祖国的“两弹一星”事业，大家以苦为乐，把“老参试”的称谓，作为一种无冕的崇高荣誉！ 我认识的金志学参谋就是这样的一位“老参试”。他与所有的“老参试”一样，艰苦奋斗干惊天动地事，无私奉献做隐性埋名人！尽管，他后来担任过很多职务，但我们仍然习惯性地称他“金参谋”。▲2020年11月《军休之友》杂志上刊登的金参谋照片。 金参谋今年86了，他入伍40多年，先后参加了我国17次核试验；后又从事相关研究工作逾10年，多次获科研成果，享受政府特殊津贴；他两次作为特邀代表，参加了中共中央，国务院，中央军委在人民大会堂隆重举行的表彰为研制“两弹一星”作出突出贡献科技专家的大会。 ▲1973年秋，南京军区后勤卫生系统参试人员在“开屏”合影。初识金参谋，就在“开屏”。那是我第一次参试。“开屏”是张爱萍将军在这里考察时为它取的名字，借“孔雀开屏”的寓意。现实中的“开屏”与它美丽的名字极不相符。气候多变，常年干旱少雨，昼夜温差特别大，经常是“早穿皮袄午穿纱，围着火炉吃西瓜”。冬天冷到零下二三十摄氏度，夏天地表温度高达六七十摄氏度。当时，金参谋是大队部指挥组参谋，负责编制效应计划，综合平衡，统一设计，全面协调各中队工作。金参谋对我们新参试的战友很关心，经常会询问我们有什么需要解决的问题。金参谋中等个儿，精干，睿智，他的普通话明显带有苏南口音，哦，原来是江苏老乡啊！初来乍到的我们，心中顿感亲切。 作为一名“老参试”，金参谋和我们会聊一聊专业技术工作与国防科研的关系，他说，你们当医生当护士的驯养动物，解剖动物，治疗动物，既是防原医学的需要，更是国防科研的需要。听说我们来之前已开展过一年多的防原训练，他认为我们做的很好，鼓励我们继续努力。▲上图是我们在医院驻地训练动物在治疗台上接受打针输液等治疗的场景。(当年我们开展的防原训练还包括防原理论知识学习，驯养动物，治疗接受过射线照射的动物，探寻治疗方案等。) 金参谋告诉我们，核试验是在确保人们安全的条件下进行的，在地爆低空爆时，沾染于动物毛发间的落下灰很难完全洗消掉，与这些沾染动物接触时，要做好工作，也要注意防护。金参谋还特别提醒我们，要有保密观念，对核爆机密要守口如瓶。金参谋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四十多年以后，我才知道，金参谋从1965年2月起，先后17次参试。在核试验现场的工作每次短则半月，长则半年。因为核试验严格保密，不能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执行任务的所见所闻，只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烂在肚子里。前3次，同为军人的夫人并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等到报上刊登了核试验成功的消息后，他仍严守保密纪律，一个字都没透露。有一次出发前，恰逢夫人怀孕待产，他依然西行，等回来时，孩子已4个月了。老母亲去世时，他也没能赶回去。留下了太多的遗憾……2020年，金参谋在接受采访时说:“为了祖国的核试验事业，我对自己的这些全身心付出，真的是无怨无悔！” 1974年6、7月间，我第二次参试。▲南京军区后勤卫生系统参试人员工作照及合影照。有了第一次参试的经验，我和战友们都很清楚，每一次核试验前的准备工作既紧张又复杂，对参试人员的安全要求也是最高最严的。 大队指挥组考虑最多最细的，就是人员安全这个头等大事。狠抓安全防护教育，分发防护器材进行防护训练，如正确穿脱防护服，使用剂量笔等。戴上防护面具之后的耐受时间要达到4小时，达不到者，不能进入沾染区等硬规定。每次进出场的关口都设立了人员安全检查哨，所有进场人员必须逐一登记造册，出场时必须逐一销账，只有一人不漏，才能万无一失，保证核爆炸按时进行。曾经，金参谋给我们讲过一个真实的例子。那是在某次核试验前一天下午，将近天黑收场快结束时，发现有一人未销账，那个年代可没有手机，没有卫星电话，全靠人力搜寻，划分地段地毯式搜寻。数小时紧张忙碌，在各中队数百人中反复核对查找，见账必见人，见人必销账，最终查到了！消除了隐患，用实际行动落实了“万无一失”的要求。这以后，我们也都把安全意识放在首位，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 我们总后效应试验大队特有的效应物是实验动物。使用实验动物作为效应物的目的，在于研究不同条件下核爆炸对动物的杀伤效应，观察工事兵器对核爆炸所致动物杀伤效应的保护作用，以及验证医学防护、诊断、治疗措施的效果。在我们大队，参试的各类大小动物很多，包括豚鼠、家兔这类小动物，以及狗，猴这类大动物，以狗为多。平时要驯养、抽血、查体，核爆前要关入铁笼并安放在指定位置；核爆后要及时回收，连夜解剖死亡动物，进行病理分析，并抓紧时间医治受伤动物，论证治疗方案……涉及各类物资装备有成千上万件，需动用大批车辆，统筹安排，精心部署。 前往爆区安放实验动物那一天，驻地停满了“大解放”，都是指挥组深入实际，摸清情况，解决需要和可能的矛盾，保证重点，调度过来的，一眼望不到头，排列整齐，标志醒目。准备上场的效应物，均分门别类，包括布放距离，摆放形式，防护措施等，予以标志。布放回收方案也经反复论证，成熟在胸。 ▲在核试验现场布放动物1974年6月16日，我曾在记事本上这样记录着:“我们的车号是‘1－4－3’，即一大队四中队第三组，车上有狗9条，豚鼠19只，均用铁笼装着。驾驶员1人，押车3人(我和二个战友)，任务:布放动物。”车辆多，人员多，动物多，但整个大队秩序井然，这都是大队部及指挥组的集体智慧，科学筹划。当年，布放回收方案已形成一张效应物布放示意图，各中队效应动物种类、数量、方向、距离、布放条件、有无防护等，都一目了然标在图上。记忆中，我们无论是去爆区踩点，爆前安放实验动物及爆后回收实验动物，动辄就是数小时驱车长途奔驰，一直都安全有序，没有出过任何差错。在那个通讯相对落后的年代，指挥组及金参谋等成员全身心投入，以智慧和力量，奋斗和奉献，出色完成了一次次核效应试验任务。 ▲我和我的战友们(1975年12月~1976年2月)。这一次，我们执行的是核武器条件下卫勤演练任务，携带了担架，身背医疗包，随时准备冲向核爆区抢救伤员(试验动物)。这是我第三次参试。我们南京军区后勤卫生系统这次参试的人员有58名，大部分是新人，且来自不同单位。 ▲开屏驻地孔雀河那天才下车，就遇到了用水问题。驻地孔雀河水不能饮用，一是水苦难以入口，二是盐碱及含镁矿物质的溶入，饮用后会腹泻闹肚子。当年淡水运输不易，听说一台水车往返要行驶100多公里才能拉回3吨多水。此时的开屏村，条件改善了，大队备有蓄水池，驻地内每间宿舍都备有半人高的铁皮蓄水桶，存放淡水。记得刚到的那天，部分新参试的战友不了解驻地情况，一下车忙着洗洗涮涮，把几间宿舍的蓄水用了个底朝天，还把水都泼洒到了门前，转眼把小路冻结实了。大队部严肃批评了我们，要求我们向“老参试”学习，“知艰克俭”，并责令我们用铁锹破冰，把门前的路清理干净。为此事，金参谋专程来到我们中队，与我们促膝谈心，语重心长地告诉我们，戈壁滩上的淡水来之不易，用水艰难。虽没有明文规定，但“老参试”们自觉地形成了一个习惯，把早上的洗脸水留下来，下班用来洗手，晚上用来洗脚，有人甚至还要再用它洗袜子。他说，“老参试”当年“笑谈渴饮苦水浆”的博大胸襟，永远值得我们学习。 金参谋的一席话，令我们汗颜和深思。后来，每当水车到来，我们提小桶接水和倒入宿舍蓄水桶时都十分小心，注意不浪费一滴水，洗漱时也注意节水并留存备用，逐步做到了“知艰克俭”，从艰辛生活中品味苦的乐趣。 2020年，金参谋在接受釆访时曾动情地说:“我们指挥组的同志，多次在核爆炸蘑菇云尚未完全消散的情况下，第一时间陪同效应大队领导乘车长驱直入，奋不顾身，直插爆心，仔细观察爆后的现场情景，全面收集各种效应物的损伤情况。为撰写速报上级的报告，采集了大量第一手珍贵资料。在爆心中，大家只顾抢时间观效应，谁也没去想什么核辐射核沾染等的危险。”若干年后，金参谋因长期参加核试验，因公致残。每每谈及此事，他说:“正是靠着这种不怕牺牲的精神，奋力拼搏，我们才为核爆炸成功后的技术总结和后续研究打下了坚实基础。”无悔，无怨！ 1980年10月16日，我国进行了最后一次大气层核试验。1996年7月29日，我国政府宣布从7月30日开始暂停核试验。这以后，金参谋开始潜心研究核武器对人员和物资装备的破坏特点，探索防护原则和措施。他利用在现场获取的丰富数据、资料和积累的现场景物观察效果，深入研究，攻克技术难题。他和战友们对物资防护概括的“掩、盖、埋、涂、洞、改”的六字防护方法，简便易行，有效好记，非常适合部队选用。“被称为核条件下有效保存自己、保护物资装备的‘高招儿’和普及防核教育的‘教科书’。” 金参谋先后参加了多项科学研究，获得了六项成果奖。其中:《后勤装备物资核破坏及其防护研究》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汽车、轻武器和后勤物资核损伤规律应用研究》获军队科技研究一等奖。《核爆炸对后勤物资装备和军械的破坏及防护研究》获军队科技进步二等奖等等。此外，金参谋还参加了《总后核效应试验资料选编》及《核武器对后勤物资装备的破坏及其防护》等书籍的编写工作。 ▲戈壁滩上的马兰花自1976年2月离开戈壁滩后，我只见过金参谋二次。一次是1976年5月的一天，金参谋陪同陈光明大队长(总后效应大队)来南京军区指导防原工作，曾特地驱车数百公里，到皖南我院临时驻地看望我们。另一次是1979年8月，我赴京出差，专程去总后看望了陈大队长和金参谋。这以后，因工作调动，加之转业，与金参谋失联多年，直至2021年下半年才辗转联系上他。2021年12月31日，我接到了金参谋的电话。当听到他那熟悉的口音时，我禁不住热泪盈眶！他爽朗的话语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此时，我们仿佛穿越了时空，又回到了茫茫戈壁沙滩的“开屏村”……我们聊啊聊啊，聊在戈壁滩的岁月，聊后来的工作经历……最终，聊天时长居然达到97分34秒！我想到了程天民院士所写一首诗的前两句——“戈壁战友分外亲，西出阳关有故人。”来自天南海北的我们，为了“两弹一星”伟大事业，结下了永远的战友情缘，它不限于诗一般的回忆，而是真真切切的蘑菇云下携手战斗的刻骨铭心的记忆！ ▲以上是本文题图照片，摄于上世纪九十年代，一次地下核试验“零”前2天。(“零”时即核爆时)。照片上的他们，是军事医学科学院的专家学者，执行任务时隶属总后效应试验大队，除完成防原医学研究任务外，他们对我们各中队的工作多有指导和帮助。我们中队也派员去那里学习和实践。我有幸认识其中的三位。照片中的鲁华玉研究员(前排居中者)后来把这张照片寄给了我。弥足珍贵的老照片！照片上的他们，参加了我国几十次核试验，包括大气层核试验和地下核试验，王德文教授(前排左起第2人)参加了我国所有的核试验！他们是名符其实的“老参试”，为我国核效应试验作出了杰出贡献。照片上的他们，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战斗。他们依靠科学，锐意创新，几代人承前继后，出色完成核效应试验动物病理研究任务。人才辈出，成果卓著。照片上的他们，是那样的意气风发！他们的微笑，是脚踏戈壁，不惧艰难的从容，是探寻防原医学之路的自信…… 向军事医学科学院的“老参试”致敬！向金参谋致敬！向所有的“老参试”致敬！ 祖国和人民不会忘记那个年代，不会忘记他们！ 以“艰苦奋斗，无私奉献”为核心内容的”大戈璧精神”永存！ 【参考文献:①《金志学:战斗在蘑菇云升起的地方一一20年间17次参加核试验 10年中6项科研成果获奖》刊载于2020年11月《军休之友》杂志。②《大西北大戈壁大事业——中国核武器效应试验风云录》2002.1海潮出版社出版。③《戈壁春秋》陈光明著，2010.11国防工业出版社出版。】部分照片来自网络，一并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