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板校的娃儿

张爱维

“板板校的娃儿！板板校的娃儿！”

小学搬家后，我放学路过邮村，经常有个小女孩朝着我喊，我一转头，她马上躲在乒乓台后面。每次我都忍住了跑过去怼她的冲动，因她也没再说什么，我还嘴也不是，人家说的最多也就是带有点歧视味的事实啊。

所谓“板板校”，就是指黄桷垭民办小学。60年代，民办小学在当时由于各方面原因，很是被人瞧不起。而小学六年，我就读在此。

当时读小学都是分片划区，我家居住地是广益中学的二村，学龄儿童在我这个年龄段之前和之后的都划片读公办的南山路小校，可刚就在我读书那年，突然二村以及附近单位南山铁路疗养院被划片读民办小学。妈妈着急想办法，打算让我去十公里外爸爸教书的89中附近小学读书。

记得还有个入学考查，爸妈带我到了小学，老师笑眯眯地问了我几个问题后，就说可以啦，准备来读书吧。说真的，我当时有点愁，在爸爸这儿读书，放学后回到宿舍面对不拘言笑的爸爸，我除了做作业还有玩耍的吗？有一起玩的小朋友吗？

临到正式上学读书了得知，我还是读民办小学。具体原因在我读初中的时候妈妈才给我说了，广益中学的领导给妈妈做了工作，大概就是爸爸虽然是“揭帽右派”，但还是不适合教育子女，女儿得跟着妈妈。

我心里暗自高兴，7岁的我懂什么学校的质量。我关心的是，从小在二村长大，这儿还有好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朋友，和他们一起踢毽子、跳橡皮筋、跳房子、丢沙包、躲迷藏、玩打仗游戏、斗鸡、弹弓、乒乓球等等多好玩啊！妈妈又好脾气，还有疼爱我们的外婆，在我们生气不高兴时会经常变魔术似的拿出好吃的哄我们开心。

难怪大家都对民办小学有歧视链，这个小学连起码的教室都不够。我们上学就是分时间段，一年级学生这周上午上学，二年级在同一间教室就上下午；下周一年级就是下午上学，以此类推，我每天都有半天不上学。

还有就是，我们老师很少布置什么作业，半天不上课的时间就任由放飞。中午放学回来，吃完饭我就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妹妹又去上学。

看我在家半天时间晃悠，妈妈总想喊我写作业。

“老师都没有布置啊！”每次我都回答得理直气壮。

有时妈妈忙里偷闲想押着我写作文，铅笔都要被我咬断了，我就是憋不出一个字。把妈妈急得直是说，这样下去怎么得了啊！

一个小人在家，又没玩具，有一次我实在是无聊得很，几次三番去缠着忙于备课的妈妈：

“我一个人不好玩啊！怎么玩啊？”

忙工作的妈妈最后被我逼烦了，终于忍无可忍，生气地把我锁在厨房。还真没看过妈妈发那么大的火，我在厨房傻傻的愣住了。隔了一会儿妈妈就过来开门，看到妈妈满眼的同情和内疚。

还有一件事我自己不记得了，是妈妈给我讲的。估计是读一年级的时候，说有一次有个老师跑去给妈妈说，看到你家二娃正在山下同一个男孩在打架哟！妈妈急急忙忙跑下去，拉开了难解难分的两个小人。问我为啥打架？我回答，他乱说我的爸爸！

一生中我居然有一次打架的记录。

有一个冬天特别寒冷，外婆去了姨妈家带孩子。一天上午妈妈姐姐妹妹都上课去了，就我一个人在空荡的家里。

外面北风那个吹，大松树乘机兴风作浪，呼呼地撕叫着。天好冷啊，我缩成一团冷得直打哆嗦，感觉自己整个人要麻木了。怎么办？不能坐以待毙啊，我急中生智，寻思烤火吧。走去厨房抱了一堆柴火，放在壁炉里，用火柴点燃。蹲在壁炉前，看着松毛树枝嗤嗤地燃起来变成一团暖暖的火焰，我搓着手，总算活过来了。

算起来应该是1966年5月份后，读小学二年级下的某一天，我到了教室，却不见老师，而是一些中学来的大哥哥大姐姐把我们集合在小操场，给我们讲形势，讲不要上课啦，要去闹革命，要写大字报。又鼓噪我们去区委争取油印机。我懵里懵懂跟着她们从黄桷垭下山去区委静坐示威！然后，也不知油印机有没着落，反正肚子饿了又没吃的，他们就叫我们回家。

回到二村，隔壁刘嬢嬢一看到我就说：

“哎呀，你到哪去了，你妈妈满世界在找你呢。”

缩手缩脚回到家，妈妈看到我松了口气。问明缘由后说，你才二年级的娃娃，懂什么呀，以后不能去乱窜了。

五中几个大姐姐天天都在谈大字报关心国家大事，她们邀约我姐去渝中区看大字报。这次有懂事的姐姐，妈妈放了心，我这个跟屁虫又跟着她们去了。

墙上贴满了一张又一张大字报，她们好像看得滋滋有味，我也装模作样想看，可那乱七八糟的手写体，我连字都认不全，就是都认识，也实在不懂说些什么。又开始无聊了，晃来晃去，满脑袋想的眼睛找的是四分钱一只的冰糕。

张乃珍转身问我，这么多大字报，你怎么不看呀？我有点无地自容了，又不好意思说自己看不懂或不关心时事。看得出那个时候，人们看大字报和讨论辩论是非常时髦和来劲的。而我，其实就是想出门到解放碑混混，用妈妈给的零钱，痛痛快快地吃几只牛奶冰糕，哪里懂什么这派那派，我就是玩耍派。

玩耍派就这么看大人们辩论、学生们争吵、喊打喊杀，老师们被关被打被游街、在后山看着解放碑火光冲天、听长江上的枪炮声；晚上烤着火听爸爸讲莎士比亚故事，成都逃难…，度过了本该在校读书的一年多时间，67年大概10月份以后，一些学校才断断续续开始复课。

才开始到校，大家都在讲有些人的哥哥姐姐们串联到北京的事。上课了，班主任王老师讲，你们现在还小，等你们长大了，也可以串联到北京去见毛主席。

这个时候，坐在教室后面心直口快的吴雅飞冒出一句：“等我们长大了，毛主席都死了哟。”

顿时全班鸦雀无声。

那个时候，一个出身所谓地富反坏右的人，如果不小心将墨水打倒在毛主席在书或报纸上的头像，被傻子或心底邪恶的人看到，那么，被告发，被上纲上线，被罪上加罪，恶运又要开始。虽然同学们都只有十一来岁，但都知道我们成天喊的是“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课桌的左上角必须放一本红宝书，上学的第一件事就是背毛主席语录。毛主席说了一句什么话，半夜三更，大家都要起来去街上游行，敲锣打鼓热烈欢呼最高指示的发表。吴雅飞怎么想到他会死，我们都被吓住了，盯着王老师。王老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大实话给愣住了，石化了一会儿，她才说，你们将来也一定能去北京见着毛主席的，然后就叉开了话题。

我们班的同学和王老师都是好人，大家都没到处乱传被坏人钻空子。要知道，吴雅飞的爸爸是原国民党军官，当时是被打倒的对象呀。

我们二村还有两兄弟，他们爸爸曾经也是国民党的文官，有知识有文化，却被剥夺了工作。刘嬢嬢一人教书，供养一家四口，伍伯伯持家精打细算，经常看到他在敲算盘，从来不多说一句话，感觉笑都不敢出声。我就亲眼目睹两个学生到他家，恶狠狠地把伍伯伯抓走去批斗。

我和哥俩的弟弟伍学易同校同班，所以上学放学，我们从来就是结伴而行。

大概四年级的时候，一天和往常一样，同他一起去上学，走到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了，他就对我说，你先走去学校吧，我随后就去。

“为啥呀？”我莫名其妙。

性格内向还有点软弱的他也不解释。从那以后，每次一起走到学校附近，要嘛他快速先走，要嘛滞留一会，让我一人先到校，在学校也一副和我划清界线的样子，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著头，我们明明是好朋友，也没闹过矛盾呀。后来我才明白了，小学四五年级，开始分男女界限了，哪两个男女生在一起玩，就要被其它同学起哄，男女生坐一桌的，也有划“三八线”的了。

放学还有一段路，是和南山疗养院的黄应国、熊玉江、龙爱民等几个小伙伴同道，有一段路要经过一户半农半工的家庭，他家养着一只大狗，平时过上过下虽然都心有余悸，也都平安无事。突然有一天，我们放学路过时，那只大狗毫无预警，忽然恶狠狠地闷声朝我们奔来，我们撒腿就拼命跑，结果落在最后的龙爱民被大狗咬了一嘴，大狗得手后转身就撤回了，原来它要回去保护它刚出生的孩子。一直记得龙爱民被狗咬后那冤屈的表情，好在不严重，他没哭没闹，也就不了了之。

学校老师不怎么布置作业，贪玩好耍的我没看书学习的自觉性，妈妈又忙学校那一头，每次大人喊我写作业我都拿老师都没布置当挡箭牌，自然我的学习和成绩是最让家人头疼的。而让我难堪的感受是，爸爸指着别的孩子说，你看，她和你一样大，多懂事，都可以读小说了，你还在看小人书哟！好在这难堪过不了夜的。看我一天到晚像男孩子一样“千翻”，只知道玩，最后，妈妈说要带我一起去老师那儿提意见。

心里是一万个不愿意，翘着嘴被妈妈拉着，到了学校。

没想到班主任王老师在听妈妈提出的意见看法时，红着脸低着头，还一个劲的说对对对，我接受意见，以后要多布置作业了。

这下好了，王老师一周布置一篇作文。我写作文，需要妈妈的指导，不然我自己都觉得拿不出手。最崩溃的是，有时候给妈妈看了我辛辛苦苦写的作文，几乎是全盘被否定，然后得重起炉灶。结果就是，王老师每次都把我的作文当作范文在课堂宣读，但我并不感到骄傲，因为那不是我的原汁啊。

文革中有一段时间，凡是写作文，开头的句子基本少不了“当前形势一片大好，而且越来越好！…” 广泛用的还有“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我们小学生写作文一开头也基本要用那个套路，然后再要套用：我看到什么什么发生了，本来不想管不想去帮助别人，这个时候耳边突然响起了伟大领袖毛主席亲切的声音“为人民服务。”或者是“下定决心，不怕牺牲。”等等，然后就批评自己，然后就高兴地勇敢地做什么了。没有的事也要编，编扶老奶奶过马路，编马路上捡到一分钱，甚至编去河沟救人一命什么的，虽然自己都不会游泳。有的学生为了得到表扬，居然从家里拿几分钱去交给老师，说是自己拾金不昧。

外婆讲的狼来了的故事对我印象太深了，它让我相信，一个人撒谎是不光彩的事，是要付出代价的。说什么我也不想在作文中编无中生有的事，挺反感那样，怎么都得有点事实的基础啊，也许是我不懂来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哈，写作文太难了。

说起我从小喜欢球类运动，可我有一个最大的不利因素，天生力量不够。在学校我们还有一种玩法，就是两人在一起，双手搭在对方的肩上，你推我我推你，看谁能把对方往后推到一定的位置。我比不过来自农村的杨礼君，就看准和我身高差不多的乖乖女郑泽群，想和她比试比试。我使出了吃奶的力气，结果还是被她毫无悬念地推得节节败退，搞得我好没面子，再不敢和同学比力量了。

小学教体育的曾老师对我蛮好的，看我喜欢打乒乓球，还专门指导我们几个小伙伴，说好要带我们出去见见世面，可是一直没有机会去比赛。小学高年级，有一段时间他教我们算数，我经常听不懂他的课。听不懂，我就把嘴撅得老高，气鼓鼓地看着他。曾老师见我那样就说，你有什么不懂的就提问嘛，干嘛那样瞪着我？可我听不懂，也提不出问题来。老师觉得冤，我也委屈。现在想，不知是不是我成熟晚的原因，小学的算数对我来说似乎就是有点难，直到初中，我对数学才一下子开了窍。

六年小学，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文革中停课闹“革命”，三分之二的时间上半天学，还有忆苦思甜，吃忆苦饭等等革命活动，毛主席语录没少背，八个样板戏好多都能唱能背，而真正坐下读书的时间少之又少。稀里糊涂中，板板校的娃儿就这样度过了小学时光。进入初中时，不谦虚地说，自己也就是一个半文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