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指望月亮，也不用打开手机，全凭双脚触摸土地的感觉

大寒村民

十六，夜，泾河畔，水是微明的，冰河一样。月是微红的，蒙眼的日头一样。树是黑黢黢的，剪纸一般列开了布景，蝼蛄、蟋蟀、蝈蝈在幕后多声部合鸣，旋律、配合都是大歌的风采。风从月亮之上，大河之上，秋草秋树之上，露的光彩之上滑落，像极了敦煌的飞天，掠过皮肤掠过村庄掠过心房，凉丝丝又暖洋洋的。一帮人三三两两走着，不指望月亮，也不用打开手机，全凭双脚触摸土地的感觉。

这样的徜徉，少说也不低于三次，次次都是一样的说辞，要看梦里的满天星，曾经的月上柳梢头，可总是不得其便，总是走着走着就上云了，走着走着就阴天了，说好的拍星星，只好录虫鸣了。

今夜月亮很好，浑圆浑圆的，月面的阴影比八月之前的所有十六都更清晰一些。母亲总说，你仔细看仔细看，那是一个老头扳着辘轳搅水呢。老头也不是老头，是土墩爷（土地爷）。土墩爷背着人给三娘娘和刘彦昌保媒，三娘娘的哥二郎杨戬着气得很，罚土墩爷在这里搅水。母亲当时讲得很故事，土墩爷还有几句唱词，我却只记了这句：罚我搅水一千年。好想再听一遍这个故事，再听一遍一定会记着每一句唱词每一句对白，再也不会忘掉任意一个字。可惜的是，讲故事的人没了，就像白天的月亮星星一样，忽然间就消失不见了。想见了，只有在梦里，梦总是很怪，分明看得一清二楚，可就像在银幕上，在云雾里，看得到摸不着，听得到回不了。

那几次为了星星月亮上山，都是几个光棍儿，今晚我和红兄弟都带了妻子。有女人的地方容易热闹，一路叽叽嘎嘎的，月亮如果有翅膀，一准会被惊飞的。

手机照相还真是不行，总想把月亮留住，却总把月亮拍成了一个隐隐约约的白炽灯泡。只有伴着月亮的金星始终很有位置感，怎么拍怎么醒目，我回头跟妻子说，今晚我拍的就是金星，伴着金星的那个光圈，那叫月亮。妻子笑了，我没看到，但听到了。她的笑声很清晰，就像眼里的月亮，土墩爷搅水的样子，很清很清，清得能看到井台后面的井桩，井桩上面的苔藓和开花的瓦松。

三三两两地走，三三两两地说，本来不远的路就更近了。到了，不是到月亮里了，是到了可以俯瞰泾河的山崖上了。月光里看不清楚小路，只有乱走，脚下欻欻啦啦都是杂草，刷在腿上，就像刷在了脸面上，存在感特别强烈。媳妇说，不会有蛇吧。我说没有，就算有，也跑了。嘴硬，心里却有点发毛了，不由加快了脚步，生怕被兄弟们落下了。

顺着兄弟的手势，泾河在脚下偏东的地方，拐了一个几字大弯。月光下的山是一篷一篷的，近处的大树剪影一样的身姿还算清楚，再远就只能是混沌一片了。月光下的庄头河村在几字大弯的紧上边紧西边，灯光稀稀拉拉左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和我们要宿的东牌村还真不一样。

月光下的泾河水更像一条超长的水袖，演员手里舞着的水袖，明晃晃在正前方曲曲着，盘桓着，上下左右能有的视角，都有泾河的影子，随手裁剪，都是一幅美图。这时候谁再说泾河暴戾，我肯定是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这会的泾河，安静又生动，像极了顶着露珠的麦苗儿，露珠亮晶晶的，麦苗也亮晶晶的，仔细了看，麦苗也会走一样会舞一样，不断变换着身姿，就是第一缕春光的样儿，清新是清新了，蓬勃也蓬勃了，似乎都不能再看第二眼，玄幻丝滑的样子，仿佛吹一口气就能飞了能化了。

要不了多长时间，这里的泾河这脚下的庄头河村都会被淹没，兄弟面朝着月亮说，似乎说给月亮而不是我们。看到乾坤湾里的星光了吗？那不是星星，星星没有那么低，那是勘探队的灯光。必须要赶在东庄水库蓄水之前，把这里有可能的文物都抢救性发掘了。兄弟是一老碗面。一老碗面是此地人，每一次走动都离不开他，他是地主是向导是摄影师也是解说员，在这里，我们都听他的，他说往东就不能往西，包括两位女士。弟妹很直爽，嗓门也大，她说，不听面哥的，会走到沟里的。面其实这会就是月亮一旁的金星，总是闪亮又总是不离左右，看到他，我们就看到了月亮。

夜晚照例歇在了巩哥家，巩哥家的嫂子很爱人，在她家吃饭不是第一次，住宿也不是第一次，嫂子的脸上总是挂着一如既往的笑容，山上夜晚的潮气一样，自然而又真诚，无处不在无处不滋润，就算小猫小狗，也会多了谜一样的放松与自信。上次在巩哥家，还是在杏月里，我们坐在院子里闲话，嫂子坐在大棚里剥杏核。黄的杏，褐的核，碎布凑的蒲团，穿着碎花衣裳的嫂子，一副不能再美的劳动图画，不由我想起了孙犁笔下月光里编席子的白洋淀女子。很想把这一刻留下，不小心被嫂子察觉了，半张着嘴瞅着我手里举着的手机，脸一红，起身就跑了。虽然后面还是悄悄抓拍了一张，却只是一个背影，无比美丽的背影，就像今夜的月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