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大师手提二胡从乐坛左侧现身,走到摆放在坛中间偏左的椅子跟前,坐下,环视观众,很有气势地一亮相,就微低下头,左手抬起按弦,右手张弓,此时整个音乐厅中出奇地安静,似乎观众连呼吸都屏息了。忽然乐音突发,一个三度降滑音起始的长音,毫不迟疑地揪动起爱乐者的心弦!接着的两个递进的二度升滑音长音,让爱乐者的灵魂彻底离开了现实,沉浸于大师左手微动、右手绶移而呈现出的辽阔深远的音乐意境之中。观众的心弦随之与大师的琴弦共鸣、起伏,观众的心境随之与乐曲的意境交汇、相溶。这就是观众格外期待的《江河水》。有的原先背靠座椅安然坐着的听众,此时身体离开椅背坐直、低头伸耳,也许这样能够更好地感受大师那美妙传神的琴声吧?在这里,音响发烧友所津津乐道的“松香味”(比喻从音响器材播放中体现的擦了松香的弓毛与琴弦磨擦的质感),就微不足道了。现场的琴音是那样的清澈通透而又醇厚圆润,通过技艺高超乐感过人的闵大师指腕的按揉拉推,极为恰当地传达着乐曲悲哀中有不屈有抗争的内涵和大开大合、细腻含蓄又激昂雄强的神韵。</p><p class="ql-block">乐曲继续行进,“呜呜”的琴声似是为历史长河中所有的人间疾苦而悲鸣,又似是替世间一切的不平物事而哀泣……这就是艺术的魅力啊,人们可以为这悲切的琴音所感染,心潮随之起伏、思绪跟着飘摇,甚至于泪沾巾、青衫湿,就在这对伤痛、悲哀的感受中获得艺术享受的满足。普天下的人,只要他有过痛苦伤悲的情绪,有过倾吐心声的愿望,有过同情关爱的心怀……他就能在这类音乐中,或感同身受而将一已苦痛融化到音乐所刻划的所有人间苦痛之中而得到释放,或悲天闵人将一已胸怀附和到音乐所体现的对天下不平的申诉之中而得到渲泄,或者仅仅是经历一番精神上的酸甜苦辣就象吃了风味独特的食品一样而得到情感的饱餐。大师的弓弦固然娴熟,胡琴已经不只是大师手中一件普通乐器,而是人琴合一,弓随心运,弦随心动,成为演绎大师乐感的精灵;大师的心弦犹为非同凡响,能敏锐地捕捉人情世态的哀乐悲欢,细腻地感触日月四时的寒热温凉,能吸纳天地山川瑰奇的灵光秀气,接收古往今来博大的文彩风流。如果说前者可以通过后天的磨练而出众,那后者就是随先天禀赋与之俱来的超凡。否则,当年尚年少的闵惠芬,怎会让曾指挥千军万马,在数十年的斗争生涯中不知经历过多少失败的惨痛和成功的欢欣的毛泽东,也陶醉于她的琴声?</p><p class="ql-block">一阵短暂的停顿之后,乐曲旋律由原先的缓慢悠长变得短促且断断续续、反反复复,这是几个重叠递进、一句比一句短的乐句,呜呜咽咽之声渐远渐弱,似是愁肠百结,悲痛欲绝,神情麻木,神思恍惚……</p><p class="ql-block">那一丝摇摇曳曳的哀愁气息最终没有断绝,而是紧随着一阵急剧的抖弓,似是猛地惊醒,幡然觉悟。接着几个音阶级级上升的顿音,一字一顿,沉挫有力,到达顶端的时候,雄壮的最强音终于奏出——似呐喊,似呼号,是抗争,是奋斗!随之山川回响,万众呼应。激昂的琴音恰如江河奔腾,波涛汹涌;不屈的灵魂正在排山倒海,势不可挡。在这里,大师手中的一把二胡又何亚于百人管弦乐队?其强烈的感染力,已然让听众心潮澎湃,心醉神迷!别说我们了,经常将世界一流交响乐队架驭于其棒下的顶尖指挥家小泽征尔,也曾被闵惠芬的这把二胡感动得大恸不止啊。从哪以后,小泽大师便成为闵大师的超级Fan,每次闵到欧州演出,只要逢小泽有空,他总会坐到前排侧耳邻听。闵大师一曲奏毕,小泽大师就头一个跳起来大声喝彩。</p><p class="ql-block">乐曲极为简洁地进入尾声,在和缓的琴声中结束,似复归平静的江河之水万古不息地流向远方,让人觉得意犹未尽而又回味无穷。</p><p class="ql-block">这是2006年12月9日晚上闵惠芬在星海音乐厅演奏的《江河水》,虽然其他的二胡演奏家们也演奏过,而自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闵惠芬的广为演奏且大受欢迎之后,更多人知道的应该是她演奏的了。不知是惠芬的才艺让老天生妒呢还是命运之神真的要考验她,正当她的演奏技艺已趋成熟、音乐事业如日中天之时,一场恶疾让她未能继续演奏、不得不离开了舞台。但病魔没能让她屈服,她生命的能量就象那不息的江河水,尽管暂时不能翻腾激荡,却也缓缓地顽强地冲破阻力向前推进。她继续研究二胡音乐艺术,将心得见解撰写成文,以供同行借鉴和让音乐爱好者更好地理解音乐;同时以积极的心态与疾病抗争,期待着再次登台献艺。终于,五年之后,她又携着二胡出现在广大爱乐者的面前!那首作曲家早就为她量身制作的二胡协奏曲《长城随想》,终于迎来了它的首场演出。大师的复出也就随着《长城随想》的奏响,再次誉满乐坛。</p><p class="ql-block">病魔没能消磨演奏家的意志,也没能削弱她的演奏技巧,而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大师对生活的感悟、对音乐的理解,更达到了新的高度吧。她的演奏,确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了。</p><p class="ql-block">一首音乐作品,听者能依稀体味到一些情景、情节,固然觉得有趣。而更进一步,音乐作品不必描写具体的情景情节,或者说听者不必从中听到什么情景情节,且不说音乐节奏的快慢轻重松紧和音程的构成、调式的类型可以化出不同的表情、情绪来调动听众的思想感情,(再进一步,)单说弦乐中拉弦乐器(比如大提琴、小提琴、胡琴)的琴弓与琴弦接触摩擦的强弱缓急滑涩虚实……种种不同所导致的琴音微妙丰富的变化,就可以给爱乐者带来无穷的魅力。这种细微的不同,体现着演奏家对音乐的理解力和表现力,同时也和演奏者的性情、阅历、学养有关。它可以使一个演奏家区别于其他演奏家,亦可以区分出一个演奏者的平庸或者高妙。</p><p class="ql-block">闵大师琴音的高妙,自然得到了各国爱乐者的认同。西方听众未必留心过东方音乐的特色,也未必去探究二胡乐曲题目文字的意义,但他们同样迷醉于大师弓弦相碰所发出的细腻精妙的琴音、倾倒于大师凭着二根琴弦营造出的瑰丽雄浑的音乐世界;他们不一定能够想象民间的疾苦和不平,不一定能理解万里长城对中国人的意义,但他们一定感受到了闵惠芬演奏的音乐中的慈悲心怀和恢弘气度!要不,他们的评论怎么会将闵惠芬称誉为“世界伟大的弦乐演奏家”?</p><p class="ql-block">2007年7月20日 雨</p><p class="ql-block">题图中的《天弦》被某音响刊物评为2006年度最高艺术价值唱片</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