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站长 </p><p class="ql-block"> 小站像一只秃鹫突兀、孤零地耽视着广袤的原野。百米长的月台上歪斜着几棵桃花树,飘零着几瓣褪尽了芳香的枯朵。道口处的长栏杆涂了颜色,像一条巨蟒时起时伏。一侧有几间砖房,漆成酱紫色,宛如一块发了酵的大块酱豆腐。有一座残破、斑驳的碉堡依偎着它,证明着小站历史的久远。一条长长的河流伴随着两条无休止的铁轨,飘逝在远方。时有火车通过,浓重的黑烟给高远的天空涂上几笔颜色,渐渐地淡化了。一座石桥横亘河面,河那边有百十户人家,在绿柳中露出端倪。这条河叫煤河,原是洋人运送开滦煤的通道,初时是极热闹的,舟楫通行,招来了九省十八县的人,聚成小镇,楼阁林立,人烟密集。蓝眼碧发,挺胸别肚的洋人,漂亮风骚的日本娘们也曾招摇过市,招惹出不少风流韵事,留给后人做为饭后茶余的谈资、消愁解闷的笑料。如今,这条河早已时过境迁,没了往日的风韵,只在地图上添一道蓝色。小镇却依旧飘逸着旧时的遗风,家家门口挂起招牌,杂货摊、小吃部,旅店、饭馆应运而生,有不甘寂寞的好事者开发录相厅、台球室,居民们从此有了消遣的地方。小镇上,不做买卖的仅两家,一个是桥南退了休的唐坊火车站站长孙头,守着三间空荡荡的房舍,吃着劳保,不图什么,也不缺什么。一儿一女在外,难得回家一次。另一个是桥北的李婶,老伴早亡,儿子在外做事,还有一女已婚,留下李婶守着祖宅。李婶很开放,时常穿一件女儿遗弃的衣服风光,好与青年人为伍。六月里,水大了。沿河支起几张网,顺流漂下几只捕鱼的船。男人们、女人们都快活了。孙头赤裸着上身,精瘦的脊背像块破旧的搓板。他拎着鱼篓,去下网处起鱼,那张网下在顺流处。中午燥热,人们都躲避了,只有不知疲倦的知了、蝈蝈在大声地吵闹着,唯恐寂寞了这个世界。河水缓缓地流,像是有人推。他顺着路基下来,听得下网处水响,以为网住了大鱼,却见水中一片白光,一个赤身祼体的女人躺在那里。他惊叫一声,逃上路基。“哈哈。”下网处响起一阵笑声:“孙头,你快下来!”唉,竟是李婶。“你这是做啥,快穿上衣服,让人看见!”“大中午,谁看见,我就是让你看的!”说着从水里伸出长长的肥腿。李婶的话和动作热得灼人。“我走了!”“好好!”李婶穿上一个大花裤衩,那窄条的背心紧束着她那丰满而又松弛的胸脯。孙头把鱼倒进鱼篓,对李婶说:“捡大的拿!”李婶不吭声,却把湿漉漉的胸脯紧压在孙头的脊背上。“别逗,让人看见!”“我就给他们看的,我早就是你的人,谁叫你那倔驴脾气,如今快入土了,还装啥体面,下半辈子我伺候你,算还你的债。”李婶哭泣起来。孙头拿过衣服给她,劝慰道:“忍几年吧,我们都有隔辈人了,好说不好听,再说孩子们……”“你就这样入土啊!”孙头望望缓缓流动的河水,嘴唇蠕动了一下,干涩地咽了口唾沫,望一眼李婶那炽热的目光,低下了头。“你瞧,河里有个缩头乌龟。”孙头扭转头,李婶猛地在他皱纹堆垒的脸上嘬了一口,淌着泪,顺着路基走了。孙头抚着脸上留下的印痕,滞呆呆地望着那舒缓、流动的小河。夜色笼罩了小镇,铁路上的信号灯变幻着颜色,给寂寞的夜色注进了活力。孙头拎着两尾鲜鱼,走进了桥头的孔家酒店。店主姓孔,排行老二,镇里人叫他二老孔。他自称是圣人的后裔,供奉着先祖的牌位,说是死后可以和圣人葬在一起,是真是假,无人考究。“文革”时倒是沾了他先人的光。人们把他的名字倒过来念,念成了在世的孔老二。他矢口否认与孔圣人有瓜葛,主动砸了牌位,但在劫难逃,他还是被游街示众,这位“孝子贤孙”差一点儿见了祖宗。如今却又打出了圣人的招牌,开了这“孔家酒店”。“孙头,逮住好鱼啦!”二老孔吆喝着把孙头让进里屋,把鱼扔给掌勺的儿子,端上几盘酒菜。“老哥,我这儿有瓶‘芦台春’,这酒是西哈努克喝过的。那年,西哈(他把努克给省略了)到了天津,喝茅台、五浪液不过瘾,愣是灌了一瓶‘芦台春’酒。”“如今这酒早倒牌子啦!”孙头烦躁地说。“这话是实在话,如今啥不掺假,没几个要结婚的大姑娘是原装货。”“别扯淡了!”“好,喝酒!”二老孔端起了酒杯。闺女巧莲端来了菜。那姑娘穿得精薄,轻盈飘逸,画眉涂唇。孙头瞧一眼似罩在纱中的身子,有些痴呆,忙用手遮住眼光。二老孔夹起一块猪头肉丢进嘴里,在没牙的嘴里磨着,贴近孙头的耳边:“老哥,凭咱几十年交情,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这话怎么说?”“你也该找个做伴的了,给你叠被焐脚,你瞧,李婶咋样?”他用手指指对门。孙头抬头望望李婶的小院,死一般的沉寂。他摇摇头,叹口气。“你装啥正经,又不是出家的和尚老道,四十如狼,五十如虎,李婶那身肉不把你舒坦出屁来。”“你瞎诌什么?”“好,说正经的,你要愿意,我当大媒。”孙头不言语,猛掫几盅,起身要走,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你老哥海量,今天咋地啦?”孙头叫唤儿女,搀他进屋。孙头一觉醒来,发现身边有个女人,他一悸愣坐起来,竟是李婶。李婶给他倒碗茶:“你昨晚喝多了,二老孔说他屋里盛不开,把你送到我这儿,还说让我好好服侍你。”李婶全没了往日的风骚,羞怯得像个大姑娘。“玉娘!”孙头叫着她的乳名。李婶精神一振,眼里放出光彩。“我不是没有这个意思,可是难哪!”“难什么,我们又不是青年人,把铺盖卷一并,不就成了。唉,那时候我俩想在一起都不成啊!”李婶哭泣起来。“我要和孩子们商量商量。我得走啦,别人看见,好说不好听。”孙头看一眼李婶,做偷似的趁着夜色溜出了这孤凄的小屋。回到家,他全没了倦意,打开箱子,拿出一个红布包,打开来,是一对断了的玉镯,在灯下发着幽光,他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泪流下来。那时候,孙头还是个孩子,没爹没娘。经人介绍,在车站脚行下处打杂。那时,李婶爹是脚行头,孙头整天跟着他转。李婶爹平时看伙计们动手,有了大件时才露一手。转眼间,孙头二十出头,膀大肩宽,在脚行里挑硬套了。这一天,正装货,忽然看见有辆小驴车拉着个大蒲包,小驴一走三晃。众人吐吐舌头:“足有一千斤吧!”正惊异间,车把式向众人作揖:“各位,这是我们东家要的急件,麻烦了”。众人面有难色。李婶爹皱皱眉,围着车绕了三圈儿,把袄一甩,勒勒腰带,弯腰要扛。孙头拦住李婶爹:“您歇着吧,这活还用着您,让给我吧!”李婶爹拍拍他的肩膀:“好小子,记住:起身要稳,脚踩八字,用力要匀!”孙头嗯一声。李婶爹唤过四个壮汉,搭起蒲包,孙头弯腰插肩,转身跨步,稳稳地上了翘板。众人屏住呼吸,心揪到一块儿。谁料到,孙头刚到翘板中间,只听得“咔嚓”一声,翘板断成两截。众人惊呼,李婶爹大吼一声,飞步向前。却见孙头身不动,膀不摇,稳如泰山,那蒲包仍在肩头上。人们惊呆了,那车把式趴在地头磕响头:“真是神仙转世啊!”从此,孙头威名大振。李婶那年刚十八,是小镇上的一朵花,引逗得不少小伙子动了邪心,慑于李婶爹的威名,不敢造次。那李婶经常去脚行处,目光总是流盼在孙头身上,见此,李婶爹哈哈一声,并不说什么。那时汉沽盐场有群“盐驴子。”听说了车站脚行的威名,不服气,派人送来请帖,邀请他们去比个高低。李婶爹慷慨应允,挑选了十条壮汉,小镇的乡民们在桥头摆下一坛酒,为他们送行。他们来到盐场,见盐坨堆积如山,那“盐驴”们经风吹日晒盐水泡,炼就一身骚皮,泛着铜光。他们脱得赤条条,裆处围一条布。双方各出十人,分别装一节车厢,先装完者为胜。李婶爹微微一笑,双手拱拳:“各位请吧!”那“盐驴”们齐声喝喊,往来如飞,一人扛一包,显得轻松自在。李婶爹和孙头并不着急,喝足茶水,赤裸着上身,一哈腰,一个胳膊夹一个。对方见状,傻了,甘愿认输。从此,小站的脚行从山海关打到天津没有敌手。一天晚上,李婶爹把孙头叫到家中,爷俩围桌对饮。那李婶穿了一件东洋旗袍,炒菜布酒。“孩子,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您尽管说!”“咱扛大个的,不会客套,闺女看上你啦!”李婶爹看定孙头。孙头两眼淌泪:“小子无才无能,只有一把子力气,让玉娘跟我受苦啦!”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对玉镯递给李婶爹,作为订情之物。那玉镯里有一条龙,在水中可见龙游,是孙头的祖传之物。从此,李婶便毫无顾忌地与孙头亲近,那脚行的人们也为他高兴。这车站的日本站长很喜欢中国的古玩。这一天他在李婶家喝酒,看见李婶腕上玉镯,惊呆了。乘着酒兴,要李婶把玉镯摘下让他观看。看罢,他愿出一栋日本洋房换这一对玉镯,以做为李婶结婚新房。李婶爹慷慨应允,李婶无奈,也只得如此。晚间,孙头来此探望,见没了玉镯,大惊。问明情况,狠狠地给了李婶一个嘴巴,发疯似的跑到车站,踢开站长室的门。站长正在灯下观赏,见孙头凶神恶煞的样子,慌忙藏到背后。孙头抓住他的手腕,他疼得怪叫一声,手断腕折,玉镯也掉在地下摔成两截。孙头拾起,揣在怀中,回到脚行下处,裹了几件衣服,竟不知去向。解放后,孙头由部队转业,又回到小镇,当了车站的站长。李婶早已跟一个姓李的会计结了婚,李婶爹也早已得暴病身亡。那时,李婶虽来车站,但也是相对无言。地震后,孙头的老伴没了,现在又退休了,孤零零的一个人。儿女们回信了,他的心跳得厉害,像一个犯人等着判决。儿子倒是一片孝心:“爸爸,您年岁大了,一个人寂寞、孤独,上我们这儿来吧,有我们伺候。闷了,您去看看电影,您需要什么,我们都能满足您。您找个老伴,别人会笑话我们,说我们不是东西。爸爸上我们这儿来吧!”他叹口气,抓起女儿的来信。女儿是从小娇惯的,说话不讲情面:“爸爸,我想不到您竟提出这个要求,我都感到害臊。就那个李婶,‘文革’中挂着破鞋游街的那个骚货,让我管她叫妈,丑死了。我明天就回去,找那个娘儿们算账!”孙头像被谁擂了一闷棍,晃了晃,跌倒在床上。傍晚,小镇上的人看见孙头拎着个包裹,出了门。李婶跑到孙头家,见门上挂一把锁,慌了神,跑到车站上,有人告诉她,孙头坐火车走了。她望望冷落、孤寂的小站,哭了。几天后,孙头的儿女回到家,见状都慌了。酒店的二老孔交给他们一个纸条。这是孙头临上车交给他,让他转交给他们的。纸条上写着:“我旅游去了……”这个省略号是什么意思,谁也搞不清楚。又过了几天,李婶也不见了。有人说,看见李婶在夜间跟一个船家,顺水走了。至今,他们都还没有回来,成为人们议论的又一个话题。此事被好事者写出来,成为小镇传奇。</p> <p class="ql-block">站长</p>